柔和的力量(8)

2025-10-10 评论

选择的机会不是很多了,我们已经老迈。

时间是一个喜欢白色的怪物,把我们的头发和胡子染成它爱好的颜色。它的技术不是太好,于是我们变得灰蒙蒙。孩子长大了,飞走了,留下一个空洞的巢穴。由于多年在一起生活,我们吃一样的饭,喝同一种茶叶沏成的水,甚至连枕头的高度也是一致的,我们变得很相像。像一对古老的花瓶,并肩立在博物架上,披着薄薄的烟尘。

我们不可遏制地走向最后的归宿。我们常常亲热地谈起它,好像在议论一处避暑的胜地。其实我们很害怕,不是害怕那必然的结局,而是害怕孑然一身的孤独。

我们争论谁先离开的利弊。男人和女人仿佛在争抢一件珍贵的礼物,都希图率先享受死亡的滋味。

在这人生最后一轮的选择中,我选择女性。

我拈轻怕重了一辈子,这次挺身而出。男人,你先走一步好了。既然世上万事都要分出个顺序,既然谁留在后面谁更需要勇敢,我就陪伴你到最后。一个孤单的老翁是不是比一个孤单的老媪更为难?让我噙着这颗坚硬的胡桃到最后吧。

这是生命的分工,男人你不必谦让。

你病了,我会在你的床前,唱我们年轻时的歌谣。我会做你最爱吃的饭,因为你说过,除了你的母亲,这个世界上我做的饭最对你的口味。我们共同回忆以往的时光,把辛苦忙碌一辈子没来得及说的话,借病房的角落全部说完。

其实,话是说不完的。

有一天,你突然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你说男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你对我这样好,其实我不值得你对我这样好……

你要用秘密回报我的真诚,这样使我在你死后不会太伤心。

我立刻用苍老的手堵住你的嘴。我说:“你别说,永远别说。我们之间没有秘密,最大的秘密就是我们怎样在茫茫人海中相识,从过去一直走到将来。”

男人走了,带着他永远的秘密。

现在,我已无法再选择。

那两个红色、绿色的按钮,已经剥脱了油彩,像旧衣服上的两颗扣子。

选择性别,其实就是选择命运。男人和女人的命运有那么多的不同,又有那么多的相同。

我最后将两颗按钮一起揿下,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

它们破裂了,留下一堆彩色的碎片。

我作为一个女人,来到这个世界上,我又作为一个女人,离开这个世界,似乎所有的选择都是徒劳。

不,我用一生的时间,活出了两生的味道。

多年前,我在北师大学习心理学博士课程的时候,有一天,同学们玩一个游戏,名称是——你愿意变成女性吗?

大致步骤如下:请你准备一张白纸,当然还要有一支笔。然后,深深地呼吸,平稳、放松,使自己的心态变得如同大海边的金沙滩,静寂而幽远,然后轻轻地叩问心灵。你喜欢自己现在的性别吗?如果你喜欢,就请坚持。如果你不喜欢,请想象一下如果有来世……你有权改变自己的性别。你愿意变成女性(或男性)吗?好,用笔写下来。

这是一个令人惊诧到匪夷所思的想法。心理学有时候很有意思,它会在一些貌似离奇古怪的念头中,侦查出每个人隐藏极深的自我,在荒谬中显露峥嵘的真相。同学们踊跃投入,开始凝神苦思。有的人飞快地得出了结论,一挥而就;有的人在纸上涂涂改改,朝三暮四地拿不定主意;我基本上属于倚马可待的那派,三下五除二地写下:

假如有来世,我愿意做男性。

大家写完之后,经过统计,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男性愿意变成女性的少,女性愿意变成男性的多。老师告诉我们,这基本上是一个普遍的规律。这个游戏,无论在东方还是在西方,也无论人种、国别和族别,被试者都比较喜欢充当男性。

游戏到这里并没有完。老师说,你们还要在纸上写下去,如果你来世要做女人,请为你定下具体的形象,比如身高的厘米,比如体重的公斤,比如肤色的类别,比如头发的长度,比如身世学养和财富等(想做男性的也一并照此办理,为了叙述的简便,我将男性那一部分略去,请见谅)。

这下子可就更热闹了。准备继续做女人的人,纷纷为自己的来世画一幅细致华美的蓝图。写好之后,大家抢着对答案,结果竟是出奇的相似。满纸上的字迹都是:身姿窈窕,1.70米,55公斤,肤白胜雪,长发如瀑,明眸皓齿,有的干脆半开玩笑地写上了丰乳肥臀。至于身世吗,清一色的书香门第。财富吗,最低档的也是吃喝不愁小康以上,更理想的就成了锦衣玉食、车载斗量。说到学养,学士学位是最起码的,硕士、博士占了半壁河山,填了博士后的也大有人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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