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孩子这一辈子白过了?孩子一天没闲着,除了把中国字认了一溜够,一闭眼好几万字,外国字也认了十几门,一门结结巴巴能说的,两门扳着字典能读的,三四门看着眼熟,五六门会说“哈啰”,还有全世界各种版本的“我爱你”和“×你妈”。这孩子还了得吗?可天下的事什么他不知道?可天下的人但凡有一号的都是他熟人,特别是死了的,越死的时候长,越跟大伙没关系,孩子就越熟。孩子的心和他们是“相通的”。
仗着这帮死人,孩子开始教训活人。只有他知道死人说过什么。孩子门儿清“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不光是咱们这一辈人好议论爱想事,早八辈子的人都是这么爱说爱琢磨事,是道理,都让死人说遍了,全是现成的,重抄一遍就是了。什么叫“彪炳千秋”?什么叫“万古长青”?就是一千年一万年前说对,一千年一万年后再说,还对——这千万年当中,大家就闭嘴吧。印第安人有一个信仰,认为每个死去的人都会给世界留下一个生命的纪念,一绺头发,一颗牙齿,甚至一摊粪便,以传达他了解的知识,也是个保佑后人的意思。中国读书人也有这么一个信仰,孩子就是他们留下的头发、牙齿和粪便,当然他们不这么叫,叫“读书种子”。有孩子在,不肯死或死不甘心的读书人就觉得留了一点东西给后人,就觉得自己没全死而快乐了。
和伟大的人搞惯了,有一个问题,就是以为自己也很伟大,或者他老大,我老二。抄惯了别人的宏论,也有一个问题:不知道哪句不是自己的。其实这很容易分辨——哪句也不是你的。
第一个人说的,叫“知识分子”。第二个,第三个,还有不知道隔了多少代隔了多少辈,俗称“八竿子打不着的”,都叫“知道分子(11)”。
附注:分辨“知道分子(11)”小常识:写伟人传记的;为古籍校订注释的;所有丛书主编;所有“红学家”和自称鲁迅知己的。
次一等:好提自己念过多少年书的;死吹自己老师和老老师的;爱在文章里提他不认识的人和他刚看过的书的。
“知道分子(11)”代表刊物:《读书》;代表作:《管锥篇》。
小的时候我就被告知,我国是一个有悠久文明史和丰富文化遗产的古国。一讲起古代劳动人民的发明创造老师的眼睛就要闪闪发亮,于是我也跟着胡乱激动,优越感沛然而起,瞧世界任何一国都是傻帽。后来,长大了,却变成一个民族虚无主义者,崇洋媚外。自己也觉得纳闷,不应该呀,顺着这么一条自我夸耀的路走下来应该下出一个自尊自大的蛋才对,怎么反过来了?
闲得无聊,就在屋里脑子里倒带子,想想是在哪儿走偏的道儿。
这些悠久文明和灿烂文化都是什么呢?我先问自己。从中小学课本中看,实在的就是四大发明、万里长城、丝绸之路、赵州安济桥、西安大雁塔,还有一故宫,明摆着的,九千多间房子,世界上最大的宫殿。还有一些人,李白、杜甫、苏东坡什么的,那是从小知道的,也知道他们写过什么,算文明中的一部分。
除了诗人,别的再想,心里就含糊了,想来想去,五千多年没一个雕塑家。也没有音乐家,只知道有一曲子《高山流水》,一叫高渐离的古代人弹过,全中国就一个人爱听,两千多年前老高就把琴摔了——急的。舞蹈家有一个公孙大娘,听着是一老太太,习惯看到跳舞的都是小姑娘,上三十在台上脸盘子就大一圈,也不相信一“大娘”能好到哪儿去。
画家,全是只知其名没见过画,知其名也都是因一些跟画不沾边的野故事,唐伯虎,大流氓;郑板桥,老不正经;王冕,放牛娃。写字的,我是说书法,从来不觉得那是本事,全世界也没听说光会写字,傻写,就写出钱来的。噢,就仗着中国字笔画多,花花草草的,你们再给写乱点,就告我们这是艺术?
这有什么?当然还有很多,列目录大概也要出几屋子书,问题是在哪儿呢?不能光凭嘴说,就几十位在大学、研究所里混饭吃的老先生心里门儿清,我要看原件。老实说,就这几十位心里比谁清楚的老先生到底见过这些东西没有我也存疑。你不能光说有,把本该实实在在的文明成果变成一捕风捉影的传说。万里长城多踏实啊,不信是不是?带你去瞧一瞧,在那儿呢,一眼望不到头,漫山遍野的砖头。是,帝国主义抢过我们,历代皇帝陪葬了一些,农民起义烧了一些,最后剩下的一点清宫中的完整文物还被国民党一家伙端到台北去了。可总应该还有一点吧?这几十年,捐献、抄家、挖坟,各省博物馆都在叫苦,透着东西又多了,藏着掖着也是花钱,不如分期分批挂出来,一是敛点小钱,聊胜于无;二是教育教育我这样的没文化不懂历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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