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分子(10)

2025-10-10 评论

人类相信很多东西,赞美很多东西,视这些东西为增进自己幸福的必需,或干脆将这当做自己天性的一部分,赋予其神话般的崇高地位,没有也要牵强附会,以讹传讹,以使自己显得比其他动物懂意义,是为更高的目的存在。人比其他动物傲慢,在于他们以一种盲目的信仰接受一切他们不理解的东西,并从中得到快乐。

听说一台由皮尔·卡丹先生出资的法国音乐剧《特里斯丹和绮瑟》四月份要来北京保利剧院演出。这一定有人们关于爱情的全部想象,美妙、神秘、伤感;还会有音乐剧的华丽、炫耀、动听;当然也少不了皮尔·卡丹先生的法国派头、时尚和一大堆漂亮衣服。快乐的小资们又有机会快乐一次了。

咱们刚从树上下来那会儿,直起腰四下一看,草原上、大河边、森林里,到处走的都是大野兽,猛犸呀、剑齿虎呀、恐龙什么的。想吃口肉太难了,一个人打猎,十有八九让人家当猪打了。这就要交朋友,一群哥们儿傍着肩儿出去找吃的,喊呀,追呀,逃啊,砍石头啊,说是打猎,更像是打群架。社会是怎么形成的?就是一帮猿人在共同的群架生涯中觉得彼此再也分不开了。

即便这样,一帮哥们儿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心往一处想,劲儿往一处使,也不见得每天能打着东西。据阿城说,那帮猿人打猎也是个幌子,成群结队出去其实是捡骨头,大牲口吃完肉,这帮孙子冲上去捡一些骨头砸开了含在嘴里狂吸,所以发明了石斧,所以山顶洞里一地一地的骨头渣子。在那个年代,人一点都不高级,只是食物链最后的一环,打扫餐厅的。生活多残酷啊!有朋友的尚且如此不堪,没朋友的,估计只能默默地饿死,生下来就没吃着过东西,生扛几年,也就默默地回去了。

这之后,几十万年过去了,大牲口基本都给打光了,活着的也都当了俘虏,关进动物园,再出门,满视野走的都是衣冠楚楚的人,虽说也是些衣冠禽兽,但还没听说有像豹子的,看见身子骨弱的,当街就追,直到咬死而后快,生命安全不那么悬了。生活也好了,只在兜里揣着几张印着头人相片的纸条,想吃肉,进饭馆,买生的回家做也行,总而言之,用不着齐心协力搞饭吃了。这时朋友在实用意义上其实已经没用了,剩下的理由都是扯淡,分享快乐呀,分担痛苦啊,朋友多了好办事啊,多个朋友多条路啊,都不是要命的事儿,都是闲的。或者是不踏实,内心没有安全感,对人类没信心,还是估计有一天,早晚轮到人吃人,多交些朋友预备着。还是那个远古记忆难以磨灭:人,一旦走了单儿,什么东西都能吃了你。

从那时起到如今,人改了很多生活习惯,穿衣裳了,刷牙了,进屋敲门了,不见一个办一个随便往地下躺了,想拉想撒也知道到指定的地点行事了。就是这种好扎堆儿,好往一块凑,不敢一人待着的习惯没改。谁最累呀?朋友最累,你的事就是他的事,你结婚了,他来喝酒,你有钱了,他来帮着花,你进监狱,他没影儿了。这叫“炒豆大家吃,炸锅一个人的事”。

第二累,他的事就是你的事。他闷了,你得陪他说话;他要做事情,你要向他交关系;他找了一蜜,甭管什么德性,你得当嫂子,维着;他跟谁急了,等于你也急了。你还当自己人缘广呢,他那里已经替你和一片人绝了交。现在社会已经文明了很多,法院也开始管人民的鸡零狗碎了。我年轻的时候,人民内部矛盾都是人民自己解决,经常有这等事发生,你老实巴交在屋里待着,你一铁哥们儿哭着进来,说被谁欺负了,你没有别的选择,必须立刻低头满世界找砖头,义无反顾跟着他出门,外面是刀是枪等着你,那全看你的运气了。这叫为朋友两肋插刀一把刀插在朋友肋上。

有一孩子,从小爱学习,人也不苶不傻,老师讲什么,家长讲什么,社会上闲杂人等讲什么,孩子听了都往心里去。后来认够了字,也比比画画会写了,见书就看,拿小本子就抄,历代名人的胡说,招三不招两的话,只要话够大,理想啊,生命啊,都记。知道的是抄别人的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孩子自己爱想问题,人见人夸:这孩子出息。夸得多了,孩子自己也觉得这叫出息了,越发不可收拾,小学,中学,大学,硕士,博士,博士后,一念就是二十多年;然后摇身一变,助教,讲师,副教授,教授,博导,又是二十多年;俩二十多年一加,五十多年;再加上前面还有六七年不懂人事的岁月,孩子奔七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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