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分子(9)

2025-10-10 评论

简单就是简单,用什么“简洁”之类的文字游戏遮羞也是枉然。诗意,不是乡村美丽的风景和年轻女孩子脸蛋那种挂历般的柔媚;从漂亮看出美好,不是发现,不过是一个老头把破碎的老梦醒着、强努着再做一遍。感人,讲的就是刻意的效果,凡是打算鱼目混珠的作品都在疯狂追求这个,而且大家都选择最笨(也许是无奈)的方法,回避所有可能引起尴尬的事实,只挑最软最腻的地方反复揉搓,同唱一首歌“我说你世上最善良”。不老实叙事,只宣传意图,那还用拍电影吗?

我觉得张艺谋近年的创作受一种强烈主观意图支配,那就是想讨人——讨所有人喜欢。近期他对媒体的谈话中很是流露出左右逢源后的自得和能继续“活着”的自信。生存当然是重要的,要付出代价,但要小心——再小心,像做小本生意,不要把本钱搭光,仅仅会“活着”,算不得什么说得出口的本事。张多次讲《一个都不能少》是他最好的作品,《我的父亲母亲》是“返璞归真”,他的严肃相和正经劲儿使人不得不相信他这样讲的诚意,假若这是真的,那我就要相信这之前的另一个流言了:他过去影片中的态度都是别人教的,是潮流的产物。进而得出结论:他一直就是一个投机分子。

一个人,东西差了,替他讲话的声音却响亮了,本来不是那么无懈可击,却为所有人称道,很难不怀疑在他背后有一股势力,有人在实施控制。我就知道有一个人,到处为张艺谋打理舆论,起码有三个记者跟我讲过,他们写了批评张艺谋电影的文章,便接到他的“文学策划”王斌的电话纠缠,此人以朋友的身份、讨论的口气对这三位记者逐次进行长达数小时的说服和激辩。我不相信王斌的做法是张的授意,我更愿意相信那只是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热爱和主动捍卫,但这同样是令人作呕的。我不想掩饰我对这事的义愤,我要说,这激起了我对张及其他那一伙的极大蔑视。我认为王斌的做法破坏了一项相当重要的游戏规则,即:不得对文艺批评进行人身追究。

这么干,不出流言才怪呢!

当我看到大大小小的教授、记者列队出游,一会儿在东报上扎个堆儿,一会儿在西报上扎个堆儿,恶吹张的烂片,一个谣言油然而生我心,这都是拿了钱的。

你们以为你们是什么人?不管你们能动员多少有效资源,一手遮天这事儿想也不要去想。电影是越来越像一单生意,电影圈中人也越来越学会了使用商业手段自我经营,去为你们的产品做花样百出的广告吧,也许有一天你们会像汉堡包或可口可乐那样知名——那也别想让所有人喜欢。为什么不能现实一点,尽管拍自己想拍的片子,用想出名那样的坚韧毅力,忍受所有不喜欢自己的人的批评。

批评成风,流言才不会有空间。

爱尔兰王后为了让即将嫁给马克国王的女儿绮瑟爱上丈夫,给她配了一剂春药,结果被马克国王的侄子特里斯丹和绮瑟一起喝了,于是改为这俩人强烈相爱,不顾伦理,不顾君王的尊严。马克国王惩罚了他们,将特里斯丹驱逐,他二人怀着思念死去,死后合葬,坟头上长出两棵枝叶相连的树。这是12世纪诺曼人的浪漫诗篇《特里斯丹和绮瑟》的情节,可说是欧洲的《梁祝》。

中西爱情,都有悲剧传奇,大都是社会地位的悲剧,怎么好上的,并不重要,省事的方法一见钟情,用力全在怎么交配不成,送了性命,这也说明人同此心,坚持两性相悦的生物性,凭此一点,去造文化的反。道德的目的,在于隔离社会各阶层,把上帝的归上帝,恺撒的归恺撒。道德总是很雄辩、很成功的,唯独无法使各阶层人民停止互相吸引,把自己的归自己。革命的种子就是这么种下的,每一次社会革命都包含人对自己自由交配权利的主张,所以每一次变革成功,社会上就显得道德败坏,个人的选择就被赋予了功利的色彩,似乎自由恋爱只是为了反社会,而悲剧总是旧制度造成的。

在《特里斯丹和绮瑟》里,悲剧是一服药造成的,这有点像爱情的真实状况了,只是一场无所谓对象的化学反应。更悲剧的是马克国王,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自然权利被一个意外排斥了。他甚至很难怨恨侄子和老婆,因为他们看上去也很无辜、没想到和身不由己。他们一直抵抗这个爱情,在森林里同居三年没发生关系,床中间一直搁着一把剑。在这里,爱情露出了它的另一面,把别人的也归于自己,在没人需要它的时候也要插一手,直到毁了相信它的人还以胜利者的姿态在他们的坟上长出两棵大树,继续占有死者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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