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分子(14)

2025-10-10 评论

财神前程未可限量。

第二天正式发奖,照例是记者云集,照例是音乐飘飘,照例是油头粉面的主持人,照例是不尴不尬发奖者和领奖者,中间穿插着不三不四的歌舞,博人一笑的戏剧小品,是司空见惯的场面,连大吼一声将我等逐一揪上台去示众虽心生惊恐也不十分意外,来了,吃人家喝人家,总要给人家看一看。何止我,阿城王安忆余华这样一向庄敬自强的人士,被人吼到名字,也只好噘着嘴上台,转回头,一脸干笑。陈村怎么样,也拄着拐棍老老实实走进我们行列,大家站作一排,面对会众一笑再笑,就差招手了。接着,是“网络作家”登场,喊到安妮宝贝时,全场掌声雷动,上千网虫欢声四起,以下依次登场的人士莫不如此,于是我领教了,这些面孔稚嫩的小男生小女生莫不是网上红人。据在场人士事后称,当时台上泾渭分明,一边是我们这些“传统作家”,一边是“网络作家”,老的老,小的小,“连穿的衣服都不一样”。“传统作家”是大会主持喊我们上台时所用的称呼,当时我就觉得被他一声喊老了。

到了台下,重新坐好,看最后一个节目,“榕树下编辑部”全体编辑合唱,我才感到自己所受的心理冲击有多大——他们那么年轻,那么自信,而且自成一体——活活是我们之外的一股强大势力。

有记者问:你对网络文学和这些网络作家怎么看?我说他们年轻,有年轻人的所有优点和缺点;说网络为他们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自由表达自我的机会,使每一个才子都不会被体制埋没,今后的伟大(传统)作家就将出在这其中;说这证明文学并没有陷入低谷,正在以另一种方式繁荣(“榕树下”此次评奖征文有五万来稿),网络文学代表着文学的未来,一种真正的文学,即每个人都可以自由创作任意发表的文字活动。这任意发表无比重要,是文学本来、原初时的天真模样。说了这么些冠冕堂皇的狡猾话,我没说我的恐惧,过去我们作家是一代取代一代,江山代有人才出,起码到我这一代,走的路是同一条路,只是各自走法不同,姿态不同,还是有章可循的,还是没脱了一小撮经过特殊训练,反复挑选过的人被特别授权发言。这之后一切将变,再也不会有人有权利挑选别人了,不管他叫编辑叫评论家还是叫出版商。我们面对的不是更年轻的作家,而是全体有书写能力的人民。什么叫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这就是了。再过一些年,再也没有人因为会写字而被人格外另眼相看就可以混碗饭吃,因为这已经成了生理现象,就像大家都会说话一样,想当大师的人,苦了。

上世纪末,几个人打算编一本《新诗三百首》,其中一人因对为首者不服,抢先用这书名出了选本,其他人便说他“破坏游戏规则”。此言一出,才发觉“游戏规则”这话早已挂在大家嘴边,每遇纠纷,很少再说对头“逆历史潮流而动”、“不革命”什么的,更爱说“不按牌理出牌”,即“破坏游戏规则”。这是一个进步,尤其是做共同的生意,本与“革命”、“历史”无关,犯不着陷人于国家机器的对立面。

什么是“游戏规则”?一想也糊涂,似不如法律条文国务院行政令北京市民文明公约买卖合同那样清楚,内容不详,但谁要犯规,大家立刻有反应。像什么呢?还是像一个道德约束。所谓游戏,也无非是人与人共事,人的野蛮人心里最清楚,大家住在一起,已经很游戏了,从大家决心结束人吃人的日子那天起,就有了约定:说话算话,要么不答应,答应了便要履约,除非声明收回承诺、认罚,否则这义务便不可解除。这显然是一切契约的基础,人和人避免冲突的基础。我仔细想了想那些曾引起我不满和我使他人不满的事儿,大约爆发点都在言而无信或食言自肥,一件小事引发巨大的愤怒。

日常生活中,特别是朋友之间,很少人但行小事便立合同,其实我也不信合同真有约束力,一个人要决心自利,把合同刻在石头上也没用,大凡恶意违约者都是权衡过的,认定违约所得大过履约所得才执意如此行事。也不是每一项违约都牵涉到大宗金钱和真能造成实在损害,大量的违约失信都是无后果的,仅给当事另一方带来一点情感挫折。我年轻时,不会说“不”,对无兴趣的邀请,往往采取欣然应诺、欣然爽约的放任态度,不知得罪了多少方正之士,以我多年轻诺寡信的经验,不存在实在损害的言而无信,背信者并无太多罪恶感,被指责之后,还会油然而起一种怨恨:怎么着,我欠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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