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九八二年开始写小说的,中国从“文革”的浩劫里走出来还没几年,那是文学杂志的黄金时代,“文革”时停刊的文学杂志都复刊了,还有很多新的文学杂志创刊出来。当时的中国,只要是杂志几乎都是文学杂志。我们这一代“文革”后开始写作的中国作家,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先写短篇小说,熟练了再写中篇小说,又熟练了开始写长篇小说。我们的目标就是在文学杂志上发表。那时候出版成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在最好的杂志上发表。
我这个小镇牙医白天拔牙晚上写作,完成一个短篇小说总是先寄往《人民文学》或者《收获》,被退回来后寄给《北京文学》和《上海文学》,再被退回来就再往重要性低一些的杂志寄,我的手稿去过很多有文学杂志的城市,比我后来三十多年去过的城市还要多。当时我们家有一个院子,邮递员总是隔着围墙把装着退稿的大信封扔进来,我父亲听到“啪嗒”一声响亮的声响,就会对我说,又有退稿了。有时候一封轻薄的信飘进来,我父亲会说,这回有点希望了。
这样的遭遇一直持续到一九八七年,《十八岁出门远行》等一些后来被称为先锋文学的作品发表后,引起其他文学杂志编辑的关注,他们给我写约稿信。我从胡乱投稿变成应约写稿,当时的感觉好极了。我把几封约稿信摊开来向我父亲展示,父亲问我什么意思?我说,我出名了。
2017年5月21日 首尔
为了这个题目,我统计了我的作品迄今为止在中国和中文以外的出版情况(不包括中国的七种少数民族语言和盲文),有三十五种语言,覆盖三十八个国家。国家比语种多的原因主要是英语版,北美(美国和加拿大)、英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都包括在内,葡萄牙语版有巴西和葡萄牙,阿拉伯语版分别在埃及和科威特出版。也有相反的情况,西班牙出版了两种语言,西班牙语版和加泰罗尼亚语版;印度出版了两种地方语,马拉雅拉姆语版和泰米尔语版。
回顾自己的书游荡世界的经历,就是翻译—出版—读者的经历。我注意到国内讨论中国文学在世界上的境遇时经常只是强调翻译的重要性,翻译当然重要,可是出版社不出版,再好的译文也只能锁在抽屉里,这是过去,现在是存在硬盘里;然后就是读者了,出版后读者不理睬,出版社就赔钱了,就不愿意继续出版中国的文学作品,所以翻译—出版—读者是三位一体,缺一不可。
最早翻译出版我小说的有三个国家,都是在一九九四年,法国、荷兰和希腊。二十三年过去后,法国出版了十一本书,荷兰出版了四本书,希腊仍然只有一本书。
一九九四年,法国的两家出版社出版了《活着》和中篇小说集《世事如烟》,出版《活着》的是法国最大的出版社,出版《世事如烟》的很小,差不多是家庭出版社。一九九五年我去法国参加圣马洛国际文学节时,顺便在巴黎访问了那家最大的出版社,见到了那位编辑。当时我正在写《许三观卖血记》,问他是否愿意出版我的下一部小说,这位编辑用奇怪的表情问我:“你的下部小说会改编成电影吗?”我知道自己(的作品)在这家出版社完蛋了。我又去问那个家庭出版社是否愿意出版我的下一部小说,他们的回答很谦虚,说他们是很小的出版社,还要出版其他作家的书,不能这么照顾我。当时我觉得自己(的作品)在法国完蛋了。这时候运气来了,法国声望很高的出版社Actes Sud设立了中国文学丛书,邀请巴黎东方语言学院的汉学教授何碧玉(Isabelle Rabut)担任主编,她熟悉我的作品,《许三观卖血记》在中国的《收获》杂志刚发表,她立刻让Actes Sud买下版权,一年多后就出版了。此后Actes Sud一本接着一本出版我的书,我在法国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出版社。
荷兰De Geus出版社在一九九四年出版了《活着》之后,又出版了《许三观卖血记》、《兄弟》和《第七天》。有趣的是,二十三年来我和De Geus没有任何联系,我不知道编辑是谁,也不知道译者是谁,可能是中间隔着经纪公司的缘故。我认真想了一下,我认识并且熟悉的荷兰汉学家只有林恪(Mark Leenhouts),可是这家伙不翻译我的书。去年七月我在中国的长春见到林恪时,他希望我下次去欧洲时顺道访问荷兰,我们约定了今年九月的这个行程。我向林恪打听我的荷兰语译者,他微笑地说出了一个名字——麦约翰(Jan De Meyer)。林恪告诉我,麦约翰是比利时人,说荷兰语,住在法国。我觉得这个人太有意思了。今年四月,De Geus出版社请麦约翰编辑我的一部短篇小说集,我收到了麦约翰的第一封邮件,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您不认识我。把您的《兄弟》和《第七天》翻译成荷兰语的就是我。”这就是他全部的自我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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