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人是什么(8)

2025-10-10 评论

我说完以后,一位同样应邀参加读者见面会的西班牙语文学专家,我的一个老朋友,他熟悉马尔克斯的作品,笑着对我说,你说的这个细节是你的《霍乱时期的爱情》,不是马尔克斯的《霍乱时期的爱情》。

确实如此,正确的应该是达萨走进了“代笔人门廊”,那是一个充斥着淫秽明信片、春药和避孕套的藏污纳垢的地方,这不是体面小姐该去的地方,达萨不知道这些,她是为了躲避中午的烈日才走了进去,阿里萨紧随其后,她兴高采烈地走在门廊里,买了这个又买那个,她听到了阿里萨的声音,阿里萨说这不是你这样的女神该来的地方。达萨回头看到阿里萨冰冷的眼睛、紫青的脸色和僵硬的双唇,这是被爱情震撼之后的恐惧表情,达萨却因此掉入了失望的深渊,那一刻她突然感到此前铭心刻骨般的爱只是对自己撒了一个弥天大谎。当阿里萨笑了笑想和她走在一起时,她阻止了他,说忘了吧。

我的记忆总是出现误差,没有关系,就如我在前面所说的,一部伟大的作品后面存在着千万部作品,这千万部作品就是由各自不同的误差生产出来的。我在这里讲述《爸爸出差时》也同样如此,我有近二十年没再看过这部电影了,录像带版早就还给了那位中国导演,VCD版也已经没有机器可以播放,可是我还想再说说《爸爸出差时》。

我十分迷恋胖乎乎的马力克的梦游情景,我觉得这孩子走在神行走的路上,那条狗的突然入画可谓神来之笔。艺术家经常会为神来之笔倍感骄傲,觉得自己有多么了不起。当然他们有理由骄傲,但是我更愿意相信这是一种恩赐,是对才华和辛勤创作的恩赐。

亲爱的库斯图里卡,请你不要告诉我这条狗是你拍摄前让道具组找来的,即使你这么说,我仍然认为这条狗是意外入画,因为我现在所说的不是二十多年前那位中国导演从欧洲某个城市带到北京的《爸爸出差时》,这是我用近二十年的记忆存储之后从北京带到贝尔格莱德的《爸爸出差时》。

2017年6月10日 贝尔格莱德

在首尔国际文学论坛事务局拟定的几个题目里,我选择了“我们与他们”。论坛事务局将此界定为不同阶级、不同种族、不同集团、不同制度……之间的关系。我选择这个题目是因为这两者的关系可以是对立的,可以是互补的,也可以是转换的。

我是在中国的“文化大革命”中成长起来的,我们与他们在那个时代是简单清晰的对立关系,我们是无产阶级,他们是资产阶级,或者我们是社会主义,他们是资本主义。前者是指国内对立关系,后者是指国际对立关系。

我先来谈谈国际的,我在成长的岁月里对资本主义有着刻骨仇恨,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资本主义长什么模样,我的仇恨完全是当时的教育培养出来的。美国是资本主义世界的老大,所以对美国的仇恨也是最为强烈的。当时的一句口号“打倒美帝国主义”可以在每天出版的报纸上看到,而且遍布中国城镇乡村的水泥墙、砖墙和土墙。当然我们知道要打倒的是美国的统治阶级,美国人民是我们的朋友,我们的宣传天天说美国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对水深火热的理解就是美国人民一个个都是皮包骨头破衣烂衫的样子,这样的理解可能是基于自身的生活经验,我当时身边的人一个个都是瘦子,衣服上打着补丁。总之中国与美国,我们与他们有着不共戴天的仇恨。所以在我刚刚进入十二岁的某一天,突然在报纸的头版看到毛泽东和尼克松友好握手的大幅照片时万分惊讶,我们与他们就这样握手了?此前我认为毛泽东见到尼克松时会一把掐死他。

当时中国国内的对立关系就是报纸上广播里天天讲的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其实那时候没有资产阶级了,资产阶级只是一个虚构,所谓的资产阶级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前的地主和资本家,这些前地主前资本家被剥夺财产之后一次又一次地被批斗,他们战战兢兢,他们的子女夹着尾巴做人,他们是真正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我最初看到这些让我感到资产阶级的生活是多么悲惨,我庆幸自己属于无产阶级,属于我们,不是属于他们。毛泽东去世之后,中国迎来了邓小平时代,邓小平的改革开放“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了,政治第一的社会摇身一变成为金钱至上的社会,价值观似乎颠倒了过来,有钱意味着成功,意味着拥有社会地位,意味着受人尊敬,即使没有获得尊敬,也会获得羡慕。改革开放近四十年来,少数的我们成为他们,大多数的我们梦想成为他们,还有不少的我们在仇恨他们的情绪里希望成为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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