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知道人是什么(9)

2025-10-10 评论

我们与他们,就是中国的一句老话: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其实世间万物皆如此,我在写作这篇发言稿的时候,北京正在雾霾里,我看到窗外的一幢幢楼房像是一群高矮胖瘦不一的游击队员站在那里。这让我想起了冬天里的风雨。过去的冬天,风雨是可憎的,是寒冷中的寒冷。现在的冬天,风雨是可爱的,可以拨开雾霾见北京,可以呼吸清新一些的空气。

我们与他们,对立或转换,还有互补,可以说是无处不在,文学的写作也不会例外。

这么多年来,一直有人问我:“写作的时候是如何考虑广大读者的?”这个问题只是假设,实际上难以成立。如果一个作家写作时只是面对一个或者几个读者,作家又十分熟悉这几个读者,也许还能在写作时考虑读者;但是当写作面对的是几万几十万几百万的读者时,作家写作时是无法去考虑读者的,这些读者千差万别,作家无法知道他们要什么,而且不断变化,可能昨天欣赏你的写作,今天不欣赏了;或者今天不欣赏你,明天回过头来又欣赏了。中国有句成语叫众口难调,再好的厨师做出来的菜也无法满足所有食客的舌尖,即使感到满足的食客,吃腻了又不满足了。

作家可以为一个读者写作,只能是一个,就是作家自己,这就是我们与他们的关系。如果把写作设定成我们,把阅读设定成他们,那么写作的过程就是一个对立、转换和互补的过程。所有的作家同时也是读者,或者说首先是读者,大量阅读获得的感受会成为叙述标准进入写作之中,所以作家写作时拥有作者和读者的双重身份,作者的身份是让叙述往前推进,其间感到这个段落有问题、这句话没写好、这个词汇不准确时,这是读者的身份发言了。可以这么说,写作时作者的身份负责叙述前进,读者的身份负责叙述前进时的分寸。这就是写作中的我们与他们,有时候一帆风顺,我们及时做出了修改,他们及时表示了满意;有时候僵持不下,我们认为没有问题,他们认为问题很大,或者我们修改了一次又一次,他们还是不满意,我们不耐烦了。这时候怎么办?最好的办法就是休息几天再回来看看。就像政治家们因为国家的核心利益僵持不下时常用的办法:搁置争议,让下一代来处理,相信下一代比我们更有智慧。休息几天确实很有效果,我们与他们往往很快就能达成一致,不是我们承认确实没写好,就是他们承认胡搅蛮缠了,然后我们继续推进叙述,他们继续把握叙述的分寸。有时候会有斗争,这样的时候好像不多,但是我们与他们一旦有了斗争,就很可能是你死我活的斗争,有点像“文革”时期的中国和美国的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当然不管斗争如何激烈,到头来还是像毛泽东和尼克松友好握手那样,我们与他们的最终结果还是握手言欢。

很多年前,我和一位厨师长聊天,他问我:“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作家?”

我说:“要想成为一个好作家,先要成为一个好读者。”

他又问:“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好读者?”

我说:“第一,要去读伟大的作品,不要去读平庸的作品。长期读伟大作品的人,趣味和修养就会很高,写作的时候自然会用很高的标准要求自己;长期读平庸作品的人,趣味和修养也会平庸,写作时会不知不觉沉浸在平庸里。第二,所有的作品都存在缺点,包括那些伟大的作品,读的时候不要去关心作品中的缺点,应该关心优点,因为别人的缺点和你无关,别人的优点会帮助你提高自己。”

他点点头,对我说:“做厨师也一样,品尝过美味佳肴的能做出好菜。我经常派手下的厨师去其他餐馆吃饭来提高他们的厨艺,我发现总说其他餐馆的菜不好的厨师没有进步,总说其他餐馆的菜做得好的厨师进步很大。”

2017年5月23日 首尔

这是朴宰雨教授给的题目,这个题目很大,什么都可以讲,作为一个作家理应讲讲自己的写作,可是我讲了三十多年了,关于我的写作,关于我对文学的理解,不知道讲了有多少,堆起来不是一座大山,也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伴随这些话喷出来的唾沫星子能把我淹个半死。我还写下了不少这样的文章,在中国先是分散发表,后是结集出版,不少了解我的读者已经熟悉我的套路,所以我开始遇到这样的情景:我在台上夸夸其谈时,有时会看到台下听众里某张陌生的脸上出现会心的笑容,我就知道刚才说的那些话,他或者她已经听过了,可能还听过不止一次,然后我就得绞尽脑汁说点新的什么出来。今天在座的各位虽然来自韩国和日本,可是你们比很多中国读者还要了解我,很可能我说了上半句你们就知道下半句,我不想看到你们脸上出现会心的笑容,当然我也不指望你们脸上会有惊讶的表情,你们无动于衷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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