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点,只有给压迫了一百多年的黑人懂。摇滚乐的老祖宗根本就是黑人音乐Rhythm and Blues,所以,一位属于“黑豹党”的底特律地下刊物Inner City Voice作家William Leach就说,“音乐不是革命。黑人一直在唱,在跳,在吹喇叭,可是我们还是没有自由。”
这大概就是为什么60年代的一些第一流黑人乐手Fats Domino,Ray Charles,Sam Cooke,Otis Redding,Aretha Franklin,B.B.King,Jimi Hendrix,Wilson Pickett……没有一个和革命挂钩,连运动都不碰。Jimi Hendrix可能是唯一的例外。但就算是他,在反西方帝国主义的同时,却自称“非政治”(apolitical),而且如果再考虑到他搞的是“幻觉摇滚”,更是这类摇滚的代表人物,那就更难和革命扯上关系了。60年代主流文化之中,大概只有抽大麻与黑人关系密切。但就算是这个,如果还需要提醒嬉皮的话,黑人乐手早就开始抽了。黑人就知道,要搞革命,你就搞黑人解放阵线,参加黑人解放军,真背枪杆子去搞革命(也不是没有);否则,就乐手来说,你就老老实实地忠于你自己,忠于你的艺术,设法在以偷窃你的音乐而创出摇滚的白人乐坛上夺回你应有的地盘。
而在这方面,只有一个黑人成功,这个人就是Berry Gordy(本来应该还有Sam Cooke,但他于1964年中弹身亡)。是他在50年代末60年代初,在底特律汽车城创立的Motown Records,只不过短短的几年,就成为可以和哥伦比亚竞争的大公司,而且完全由黑人拥有。你只要看看从Motown出来的乐手和乐团,你就可以知道它有多成功了(随便提几个名字):Smokey Robinson,Mary Wells,Marvelettes,Marvin Gaye,Diana Ross and the Supremes,Four Tops,Stevie Wonder,Temptations,Jackson Five……(而Jackson Five在1969年推出第一张唱片的时候,五兄弟老幺Michael Jackson才不过十岁)。
这就是为什么在谈60年代的摇滚与革命的时候,这个摇滚多半以白人乐手为重点。摇滚有时参与革命,但参与的人和音乐,大都是白人乐手和以“披头士”、“滚石”、迪伦为代表的白人摇滚。白人民间乐手的确支持过50年代中期以后的黑人非暴力民权运动,可是自从1965年洛杉矶黑人贫民区Watts的大暴动(死了三十四人),和1967年的黑人“漫长炎热的夏天”,在全美一百多个城市的总暴动(光是底特律,就死了四十三人,七千人被捕)之后,黑人越来越不相信白人,管你是搞摇滚的还是搞革命的,而且把白人,包括有时参与革命的白人摇滚乐手给吓坏了。
如果还记得前面一开始就提到的在Woodstock Festival上发生的一件小事,那就可以想象,摇滚与革命,不论双方有时多么愿意合作,有多少共同,但其不同则更为显著。其实,这是自有人类活动以来一直存在的斗争:艺术和政治(或金钱)的关系。将艺术结合政治而创造出伟大的作品,其难度相当于将政治结合艺术而创造出伟大的作品,60年代提供了一个绝好的尝试机会。我们不能说它失败,只能说它没有成功。但就摇滚来说,这也许正是它的成功。
1986
那并不是太远久的从前,在一个短暂而光辉的时刻,一个充满了爱与和平与摇滚(还有大麻!)的时刻,曾经有一个“胡士托国”……
是在革命的、理想的、激情的、反叛的60年代结束前四个半月,发生了一个最能引起那些以60年代为他们世代的人们共鸣的事件,促使这个其实已经怀胎多年的60年代象征,终于在纽约州的一个农场上,以“胡士托音乐艺术节”(Woodstock Music and Arts Fair)的形式,在炎炎烈日之下,在大雨稀泥之中,以摇滚为背景,以做爱不作战为前题,以大麻为梦幻到现实或现实到梦幻的媒介,经过三天三夜的阵痛而后诞生,而且几乎立刻就被命名为“胡士托国”(Woodstock Nation),并且使“胡士托”成为整个60年代的一个代号。其国民除了现场的四十万个见证之外,还包括所有在精神上与其同在的年轻人,换句话说,就是战后出生的整个一个世代。
这个无影无形、无疆无土、而又无所不在的“胡士托国”,可以说是一个宣言,呐喊出了那一世代,在整个60年代一直不断以种种方式传达给上一代的想法,就是,他们有自己的文化和理想。而照当时一位设法将文化与理想(摇滚与革命)相结合的激进分子的说法,很简单:“我们的文化、我们的艺术、音乐、书报、海报、我们的衣服、我们的家、我们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我们怎么留头发、我们怎么抽大麻、怎么搞、怎么吃、怎么睡——只有一句话,这句话就是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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