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天,你去遍世界各地任何一个有国际机场的城市,你多半会发现,在任何十字街头,至少一半男女老幼,都在穿牛仔裤——而且不是以牛仔裤作为一种个人声明来穿的。
当然,让一个穿了半世纪牛仔裤的我,来谈牛仔裤,未免带有偏见,更不要说(我也必须坦白),牛仔裤穿在一位六十三岁长者身上,远不如穿在一位十八岁青春男女身上性感。
可是,又怎么样?
牛仔裤方便舒适,耐洗、耐脏、耐穿——更何况,在牛仔裤问世一百五十年,且流行全球五十年,又且仍在流行的今天,只要你穿——不早就有此定论了吗?——只要你穿,你不但时髦,而且浪漫可爱。
2000
鲁迅创造出来的所有名词之中,除了“阿Q”之外,对居住在海外的中国人来说,或者对任何离乡背井的人来说,我觉得最有意思的就是他在《故事新编》的《奔月》里杜撰出来的“乌鸦炸酱面”了。
让我先节录几段,来说明这个伟大名词“乌鸦炸酱面”问世的经过。
……羿在垃圾堆边懒懒地下了马,家将们便接过缰绳和鞭子去。他刚要跨进大门,低头看看挂在腰间的满壶的簇新的箭和网里的三匹老乌鸦和一匹射碎了的小麻雀,心里就非常踌躇。但到底硬着头皮、大踏步走进去了;箭在壶里豁朗豁朗地响着。
刚到内院,他便见嫦娥在圆窗里探了一探头。他知道她眼睛快,一定是瞧见那几匹乌鸦的了,不觉一吓,脚步登时也一停——但只得往里走。使女们都迎出来,给他卸了弓箭、解下网兜。他仿佛觉得她们都在苦笑。
“太太……”他擦过手脸,走进内房去,一面叫。
嫦娥正在看着圆窗外的暮天,慢慢回过头来,似理不理的向他看了一眼,没有答应。
这种情形,羿倒久已习惯了,至少已有一年多。他仍旧走进去,坐在对面的铺着脱毛的旧豹皮的木榻上,搔着头皮,支支吾吾地说——
“今天的运气仍旧不见佳,还是只有乌鸦……”
“哼!”嫦娥将柳眉一扬,忽然站起来,风似的往外走,嘴里咕噜着,“又是乌鸦的炸酱面,又是乌鸦的炸酱面!你去问问去,谁家是一年到头只吃乌鸦肉的炸酱面的?我真不知道是走了什么运,竟嫁到这里来,整年的就吃乌鸦的炸酱面!”……
让我首先补充一句,我这里不是要谈没落英雄的悲哀,也不是要谈嫌丈夫越混越穷的老婆(最好别谈,谁能保证你我的下场?),我要谈的是乌鸦炸酱面,因为它让我想起了海外的中国吃。
羿和嫦娥何尝不想吃那个地道的猪肉丁儿炸的酱,只不过,照鲁迅的说法,羿每天一早骑马出去跑上好几十里去打猎,连只兔子也看不见。所以一年多下来每天就只能吃用他射下来的几只(匹是鲁迅用语)乌鸦的肉炸的酱(对了,谁要是把炸酱面的炸念成炸弹的炸,那就乌鸦了)。
所以,就算他们有油、有酱、有葱、有蒜、有姜,而且就算他们(或使女们)会炸,那还是乌鸦炸酱面。更何况,主要作料由猪肉丁变成乌鸦肉丁,肯定做法也因之而起了哪怕是少许的变化。这就是说,凡是就地取材,再考虑到他乡之地的饮食习惯(胆固醇、高纤维)、生活方式(减肥、瘦就是美)等等,在外国要想做一道真正的家乡菜,就算作料齐全,包括罐装,还包括你真的会这个手艺,那仍然是一样,也许不能说是绝不可能,而是可能性太少。因此,美国任何一家卖炸酱面的中国馆子卖的都是“乌鸦炸酱面”,尽管它们用的是猪肉,而绝非乌鸦肉,尽管也许真的不算难吃,可是还是乌鸦炸酱面。
让我举一个时间和空间都比较遥远的例子,从另一个角度来谈地道炸酱面和乌鸦炸酱面。
小时候在北平,我们家(当然还有几乎所有人家)差不多天天都吃面。先不谈包子、饺子、馒头和烙饼,就面条来说,主要是拉面,偶尔也吃切面,要不然就是猫耳朵、拨鱼儿、刀削面这种我们老家山西的土玩意儿。可是另外还有一种常吃的面,一种我还没在港台地区或美国见过的,那就是河漏,或者叫压河漏。这是一种利用杠杆原理造的机床,叫河漏床,压出来的面条。我猜港台海外大概没有几个人听过,更别说吃过压河漏,因此大概也无从想象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子的面,那就先让我凭记忆(只能凭记忆,我自己也好几十年没吃了)来解释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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