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纽约(68)

2025-10-10 评论

  服役前半年就这样过去了。苦相当苦,累相当累,但偶尔还有机会和黄光明与徐家璧开他的小吉普去老金门大吃一顿。是在这样一个假日傍晚归营之后,连长转达了上面的一纸命令,使我下半年的服役,少掉了一些苦,少掉了一些累,但却增加了不少恐惧和寂寞。

  我们二七五团的防守区相当广,不但包括金门北边一带,还包括金门岛与大陆之间水域中一个小岛,北碇。北碇不但是金门战区最前线,距对岸不到2000公尺,而且是个要塞,因为上面有座当年英国人建造的灯塔。这个小岛寸草不生,全是岩石,所有饮食用品全由本岛定期补给。小岛真小,落潮圆周800公尺,涨潮600。灯塔的房舍(和里面一架巨型,仍刻有“伯明翰制”的煤炉)已在“8·23炮战”期间炸毁,但灯塔本身仍在运作(或者是炸坏后又修好了),完全自动,有专人定期来检查。在溪边的时候,我不止一个晚上一个人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那一闪一闪的浅蓝色灯光。现在,也不必呆呆地望了,也不必浪漫地去幻想了,我将以那个小岛为家。

  连长转达的命令是,由我(我的老天,一个预备军官!)率领一个加强排去接换目前看守的那个排。我们都听到传闻,即不久前,中共几名水鬼半夜里摸走了我们岛上几位士兵的头,岛上士气非常低落。好,你可以想象我接到命令之后的士气有多高了。

  说实话,我都不记得什么样的配备和人员才构成一个加强排,大概是多了一个重机枪班和一座什么炮吧!反正,我们是由陆战队蛙人负责运送上岛。这些蛙人平常在下湖弹子房,我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现在,因为浪大而又没有码头,船无法靠近,他们(感谢他们)真的一个一个将我们整个加强排的官兵扶下船下海,扶着游,再背上岛。

  加强排的编制是,我和排副和四个班长及士兵,外加一名副营长和一名连指导员。但副营长只有在实际作战期间才负责指挥,平常不能干涉我的领导,所以什么事也没有,而指导员只能指导(指导什么,当过兵就知道了),不能指挥。因此,整个半年期间,我是北碇岛的实际岛主。

  一旦去掉了恐惧心理之后,北碇就算不是天堂,也绝非地狱。

  事实上,除了没有沙滩之外,我好像在南太平洋小岛上度了六个月的假。想想看,除了日落之后,每二十分钟巡逻全岛一周至日出之外,几乎无事可做,有的话也有排副。不错,没有新鲜肉菜,全是罐头食品,可是金门渔民在归程中,总会送给我们几条黄鱼(坦白地说,这是贿赂,因为北碇是最前哨,越过我岛就有投奔大陆的嫌疑,就有理由将渔船击沉)。此外,我们的炊事兵又是澎湖渔民,自制了一副潜水镜,天气好的时候就下去抓几条小龙虾给我们。平常白天就晒晒太阳、看看书,说实话,我是利用这几个月的时间,看完了《战争与和平》。

  在这段期间,唯一值得一提的与水鬼无关。这正是美国总统大选年之后,金门马祖成为尼克松和肯尼迪有关台湾安全的辩论主题。我记得有一晚与本岛的定期无线电联络中得知,第二天将有一个美国访问团来北碇。

  老美有的时候非常可爱。一个民间组织(看情况是亲共和党的)在全美各地收集募捐到好几吨的礼物,用来赠送给在金门马祖前哨捍卫自由的英勇战士。第二天上岛的,除了搬运礼物的蛙人之外,只有二人。一个是金防部负责接待的一名少校,一个是从美国亲自前来的代表,而且竟然是一位中年妇人。他们虽然只停留了不到一小时,但我的感觉是,大概只有探监比这个更温暖。我收到的是两双袜子,红蓝格子,但指导员后来说这不符合陆军的黑袜规定,叫我退役再穿。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件,也只有当事人回忆的时候会有点感受,但几年前我遇到一件与金门与我都不无关系的小事,使我感到今天终于将战地金门开放成为游地金门,是一个对的,尽管晚了一点的决定。但“晚”还是比“不”要好。

  大约六年前,中共国务院环境保护局局长曲格平,应美国环保局的邀请,来这里访问。他曾任常驻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代表,在非洲肯尼亚内罗毕住过几年,和我很熟。他在纽约期间,我请他来我们家吃饭,他说很好,但要求我也同时请此地领馆为他提供的司机,免得他一个人在街上车子里等。

  我不记得这位司机的姓名了。但我记得我们吃完了饭,围着桌子喝酒聊天的时候,话题转到了那位司机。他说他在部队里干了六年才转到外交部。我问他在哪里当兵,他说一直在厦门一带,金门对面。我一听一愣,立刻问他大约什么时候。他说大约从50年代末到60年代中。我当时的心情很复杂,有点意外,有点惊讶,有点宿命……我告诉他我从1960年秋到1961年秋,也就在他的对岸金门服役。他也一愣,然后问我在金门哪里。我说先在溪边,后来去了北碇。他看了我几秒钟,想了想,然后慢慢地对我说,“那你应该是国民党陆军九十二师、二七五团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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