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官服役,金门,1960(作者提供)
9月24日晚,军舰已经抵达金门料罗湾,已经可以看见远远前方一片没有任何灯光的陆地,已经可以听见远方的炮声,看见空中的闪光,但是为了安全规定,天明时才登陆。当晚,我们已经写好了几段稿子,讲述到那时为止的经过,并录了音。刘岩去找人充电池,我在和几个外国记者喝其中一位随身带的一瓶威士忌。我并没有喝太多,可是台湾海峡风浪之大,不喝酒已经有点晕了。我不记得几点入睡,只记得我突然被刘岩推醒,而且他近乎痛骂似的责备我说,人家都已经上了登陆舰(LST)了,你(指我)还在睡!我们二人急急忙忙又狼狈又紧张地各自提着录音机,围着一带笨重的电池,穿着救生衣,上了甲板。果不其然,最后一艘登陆舰,在隆隆炮声之下,正隆隆自母舰下降至海面。我们目击着它运载着六七名记者,脱离母舰而乘风破浪地驶往金门岛。我第一次尝到了所谓的“错过最后一班船”的味道。但更羞辱的一笔是,一名海军对我大声喊,“没有钢盔,不准上甲板!”我们二人简直像小偷似的溜回舱位。
我们几乎立刻返航回左营,而且我完全不记得走了几天几夜,可是军舰一停靠,我们每个人都立刻感到发生了非常严重的事件。码头上一群显然已等候很久的官兵立刻登舰,立刻召集所有剩下来的记者(乘登陆舰去金门纯属自愿,军方派守兵,包括我们两个没有赶上船的,好像只有七八位)来仔细查对和记录我们的姓名、单位和证件。我们提出的任何询问都得不到任何答复。直到我们被带领到一间简报室,才有一位陆军校级军官告诉我们,一艘登陆舰,可能是最后下船的那艘,已失踪两天两夜。而且直到我们回到台北之后才得知,就是那最后一艘中弹倾覆,六人身亡(其中一名日人、一名韩人,余下四人是《征信新闻》《中华日报》《新生报》的记者和一名摄影),一人在金门湾漂流了十八小时后被救起,好像只有驾舰的两名陆战队士兵安全游泳登陆上岸。
这是一个非常痛苦而恐怖的回忆,尽管我个人安全地回到家中。我从其中得到的教训是,不具备所需认知和能力和技术的工作,上面派你是上面的错,自告奋勇是个人的错。1958年,金门遭受到史无前例的炮击,无数人丧失了生命,而我,我失去的只不过是我的天真。但这是我的洗礼!
师大毕业之后,为了保证能留在台北不被分到乡下去任教(好个师范大学毕业生!),我就私自申请高中母校强恕中学去任教,而且被接受了。但后来听说,当时全体教员都一致反对,反对一个从高一上、就两大过两小过留校察看至毕业的张文艺,仅仅四年之后,就回原校去误人子弟(至于我已经被他们误了三年,他们就不去想了)。反正,只有钮长耀校长和教过我一学期英文的钮夫人不反对。因此,突然之间,我从当年一个小太保,而且是经常被揍的那种,变成了许多一起混过的哥儿们的弟弟妹妹的英文老师。
我算是台湾教育改制之后的第一批。例如,我考上强恕高中那一年,正是“救国团”成立的那一年。我考上师大的那一年,又正是台湾五所公立院校第一届联合招生的那一年。我的运气之好,还不止于此。在台中竹子坑接受预备军官第一次暑期训练的时候,刚好赶上“八七”水灾!总而言之,因此,在强恕教满师大规定的一年之后,就被分到凤山步兵学校接受入伍训练。六个月期满,官拜陆军少尉,同时被分配到金门服役。
预官九期,我们这一大队,虽然有七人分到金门,但只有三人被分到同一个师,九十二师。一位是台大外文系、现任职“贝尔实验室”的黄光明。他的运气不错,担任我们师长的联络官,进出有专车;另一位是东吴法学院、现任职“英航”的徐家璧。他的运气也不错,担任我们师的军法官,还有自己的小吉普。而我,大概因为教过书,还有过那么一点点金门战地经验——运气?简直中六合彩了!——我则担任九十二师、二七五团、第三营、第三连、第三排少尉排长。想想看,他们只能坐办公桌,而只有我带兵!
在金门服役,只有现在回忆起来才有点美。所有的艰苦、血汗、紧张,就像金门的寒风一样,三十年之后,都没有棱角了,也不刺骨了,无论是我驻扎在下湖的溪边村的一个破关帝庙里,带兵漏夜抢滩,还是修建炮阵地,捡对岸射过来的宣传弹,好像都不那么难受了。至于我这一排的兼差——负责卫守由美国中央情报局两名情报人员主持的窃听站——倒是一件好差事,至少对我这个张排长来说,因为每个星期,只要我有空,他们必定请我去他们碉堡看部好莱坞电影、喝喝啤酒。我们连长警告我不得向他们透露我方任何情况,因为他们不但公开窃听中共部队的电讯,还私下收集国民党部队的情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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