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回到家就收到邻居的电话,请我去他家喝杯酒。邻居是一对德国夫妇,有两个小孩儿,我们从来没有交往过,只是在我搬来的时候,他们表示欢迎。
男主人等到他的用人、我的见证,放下了威士忌和冰块,离开了房间,而且关上门之后,才对我说,他的用人已经将事件的经过讲给他听了。他现在有几个问题请我考虑。第一,你如何证明那位老先生是赫特郎的父亲。第二,有没有结婚证书,或任何其他证件,表示玛莉确实是赫特郎的太太。第三,假设玛莉是真的玛莉,又有什么证据说明她是逃跑。
当然,三个问题不需要考虑,至少事件发展至今不需要考虑就知道,第一,无法证明;第二,没有证件;第三,没有证据。我这个时候虽然喝了两杯酒,但是却感到更清醒了。我心里在想,幸好没有一时冲动,将五百头牛的事情,还有将玛莉的情人的事情,告诉那位警官,已经对罗族人没有好感的警官,处理这样一个没有线索的案件,很可能反而替他找到了一个动机——欺诈,而将赫特郎逮捕,而且在关上三个月半年之后,清白的赫特郎也只好认罪了。
男主人在送我出门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忠告。他说他在非洲前前后后一共九年,最后三年在肯尼亚。他说他对黑人的态度是平等地相待,但他绝不会把他们当作失踪多年的兄弟。
我不忍心去问赫特郎究竟玛莉是不是有一位情人,也不忍心去问他究竟那位老先生是不是他的父亲。之后一个多星期,我只是问他有没有任何新消息,再没有多久,谁也不想再提了。直到我三年后离开非洲,我和赫特郎都再也没有提起玛莉这个名字。
但十六年下来,我这个东非事件的精神包袱却摆脱不掉。有的时候,我现实的一面告诉我,你太急于拥抱你以为是你失踪多年的兄弟了。但又有时候,我浪漫的一面又告诉我,你可能牺牲了赫特郎,可是玛莉却因此而终于找到了她真正的情人。
东非事件就像我十六年前抛出去的一个球一样,问题是,这个球到现在还没有落地。
1991
对我来说,1991年的一件大事——也是乐事——就是战地金门决定开放为观光区。
我和金门大概有缘。“8·23炮战”的时候,我以毛头记者的身份,前往战地,差点葬身料罗湾。大学毕业之后,全班又只有我一个人被分到金门服役。
1958年暑假,我正介乎师大英语系大三和大四之间,正在无忧无愁地每天享受那50年代台北市年轻人所能享受的一切,我收到我的一个好朋友、北京美国学校小学同班、台北美国学校初中同班、当时正就读东吴法学院的刘岩的一个电话,问我有没有兴趣去考他已开始兼职的“中国广播公司”海外部英语组的播音。有几个人应考我不记得了,但只录取了我一个人。
中广海外英语组设在新公园总部(大陆部在信义路,很神秘)。我们一共四人,组长先是熊玠,但他不久即出国,继任是我家世交、朝鲜战争期间当过美军翻译的刘光华。余下三位播音员就是刘岩和台大外文系的Sammy(抱歉我忘记他的姓名了)和刚进去的我。我们四人与中广其他节目主持人和记者共享二楼一间大办公室。令我紧张兴奋的是,他们都是大明星:王玫、白茜如、崔小萍、王大空、洪敬曾、乐林、丁炳遂、周金钊、潘启元等等。英语组每晚九点(还是十点?)有三十分钟的英语节目,针对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四地。工作很适合我的时间,所以我一直做到师大毕业及在中学任教结束,直到1960年秋去金门当兵。
我刚去中广不到两个月,“8·23炮战”爆发。9月中,海外英语组分到两个战地采访名额。本来轮不到我,四人之中我的资历第四。但组长刘光华新婚。上面不忍心派他,Sammy自告奋勇退出,所以就是刘岩和我了。
我们这个总共有十几二十来人的中外记者团很受“国防部”的重视,尽管我的“中广记者证”连我自己看了都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大约9月20号左右先乘机到高雄,接着在左营登一艘不晓得什么类型的军舰,总之有炮,然后驶往金门。
因为我们是电台的记者,所以带的是两架老式磁带录音机和两条笨重的电池带。我们这两个小毛头记者的计划是实地录音和访问,从金防司令到碉堡里面的二等兵。
现在回想起来,说实话,我当时的确没有考虑到这是真的战役、真的炮弹、真的伤亡,而几乎——我也知道这该打——几乎是以观光游览的心态出这个差。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