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纽约(65)

2025-10-10 评论

  好像是一个星期五,我下班回家的时候,发现大门前站着两个人,赫特郎和一个女孩儿,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看上去不到二十岁,身材结实优美。她叫玛莉,可以讲几句简单的英文。我们交谈了一下,她带着笑容但相当正式地谢了我。我舒了一口气,一个多月下来的压力完全消失,剩下的只是无比的轻松和成就感。

  第二天一早,主要是为了给他们单独相处的机会,我一个人开去乞力马扎罗山下的“安博塞利野兽保留地”住了三天两夜。在丛林中、干湖床、半干旱地和大平原上,观望着那成千上万的斑马、羚羊、一对对的长颈鹿、一家家的大象、母狮小狮和独来独往的雄狮,想到其实并不是很久以前,人类就在这一带诞生,来设法把自己还原到现实,就是说,嘿,慢一点,你只不过是此时此刻地球上存在的一个人而已,就算做了一件好事,也只是能力所及的一件事,只不过比顺水人情多五百美金而已。

  我星期一傍晚回到内罗毕。在开进我家巷口的时候,发现路上闪着红灯蓝灯,还有两部警车,车旁聚了一小群人。再往前开,才发现他们就在我家大门口,而且是在等我。

  赫特郎向一位警官介绍了我之后就不再说话了,只是面色低沉地垂着头。我请警官进屋去谈,他说不必,在院子就可以。他很客气但很官方地问我两个问题。第一个是,赫特郎不久前报警,说他太太玛莉昨晚翻墙逃走,问我知不知情,有何评论。第二个其实不是问题,而是要我立刻进房查看有没有遗失任何财物。

  我当时完全糊涂了,在没有回答任何问题,或反问任何问题之前,几乎麻木地进屋巡视了一遍。其实不看我也知道,那么大的一幢房子里,除了我的衣服之外,只有一套音响设备和这几个月买的几十张唱片。我告诉警方说什么也没有遗失。他立刻安心了,脸上有了笑容,然后好像任务已经完成似的向我和赫特郎宣布,玛莉逃走的案件目前没有任何线索,医院也没有此人进住,但他们会去追查。

  警察走了之后,赫特郎才在客厅里带着泪水告诉我,玛莉在前一天晚上翻墙出走。他先一个人,后来又约了两个朋友,找了一天一夜,直到今天下午才报警。

  我的脑子现在完全空白,根本无法解释,无从想象。我连安慰赫特郎的话都说不出。我半夜躺在床上不断责备自己,怎么如此之天真、如此之盲目、如此之大胆、如此之笨。你对这里的人、这里的事、这里的任何情况一无了解,竟然敢去介入别人的私生活!

  第二天下午我在办公室收到楼下联合国警卫的电话,说有一位肯尼亚人要见我,讲了名字,但我完全不知道是谁,不过我还是下去了。

  走到面前我才发现是赫特郎的朋友。他曾经来过我家几次,我也曾和他打过招呼。他大概不想警卫听见我们的谈话,就请我走到不远之处的一棵树下。他说他知道玛莉为什么逃跑。他说玛莉有一位从小一起长大的情人,在内罗毕一家车胎厂做工,已经好几年了。她根本不爱赫特郎,根本不认识他,一共只见过三次面,包括结婚在内。可是她那个情人家里更穷,连二十头牛都买不起,别说两千了。我问他赫特郎知不知道这件事。他说知道,只是不肯相信。他请我不要讲出去他来找过我,而且希望我叫赫特郎不要再去找了。他说他知道玛莉利用这次这个机会——意思是说,从天上掉下来一个我——离开家里,而且利用赫特郎来到城里,但来到城里不是为了丈夫赫特郎,而是来找她的真正情人。他最后说他知道玛莉绝不会回来。他离开之前又补充一句:不用找了。

  我当天下午提早下班,直接去我们那个区的警察分局去找问过我话的那位警官。联合国的外交身份在这个小分局有相当的效力。值勤的警察,在我前面排队的十几个黑人白人注视之下,亲自引带我去见警官。他正在讲电话,但用手示意,请我坐下。我一路上一直在跟自己辩论,要不要向警官透露我下午得到的消息,直到我坐在他面前,不知道是因为他那一副官僚架式,还是我意外地获得了迟来的智慧,决定还是不讲。

  他一挂上电话,没有等我开口,就说谢谢我来,然后很正式地通知我,既然我没有任何财物损失,此案与我无关——我听了心里一寒!——接着他说赫特郎是西部罗族人,和我在内罗毕接触的吉库尤族人不一样,然后他非常婉转地建议我这个外国人,用中文最简单的话来说,少管闲事!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