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纽约(77)

2025-10-10 评论

  我一个人下了车。远远地看,金岗库确实相当美,甚至可以说是我沿路看到的一个个小村庄之中最漂亮的一个。上山之前和下山之后所看到的,都是在黄土岗子附近,有那么十几二十几幢零零落落的泥墙、砖墙、瓦房、水泥房,还有三三两两的窑洞,聚在一起。四周是几乎寸草不生的山岗,一堆堆乱石。偶尔有那么窄窄的一片田,这里,那里,有那么一点绿色,看不到水,有山的话也多半是没有树的秃山。这应该是武松打虎的所在。住家种田过日子求生存的话,连从来没有下过田的我都可以想象是什么样子的艰苦生活了。我从小就听说晋北苦,五台一带更苦,而且不是到了民国才苦,好像清也苦,明也苦,元宋唐隋一直苦到春秋战国,好像只有五台山上的和尚不苦。要不然是宋朝哪个皇帝,一上山看到庙里的生活比他宫里还舒服,干脆落发出家。

  你必须要先了解到这一带的苦、这一带的穷,两千多年下来靠天吃饭、靠地穿衣,一个个小村子四周的山不明,有水的话也不秀,你才能明白我们金岗库村之美。从我在两百公尺之外望过去,坐西向东的金岗库背山面水,而且后面那座并不算高的山还长满了树。村子前面不远就是那条曾经是主要通道的老黄土路,再往前十来步就是那条水少的时候是小溪、水涨的时候可以变成一两百英尺宽的大河。我那天清早大约不到九点,太阳早已从山那边冒出来,站在路边看到的是一条小溪。溪的两岸有一些三三两两在水边石头上洗衣服的姑娘。再往远看,还有一头头在溪边饮水的牛羊。我的老天!我在惊叹的同时又拜托它,此时此刻千万别给我走过来一个骑在牛背上吹笛的牧童!

  毛参谋慢慢地走到我的身旁,“你又不是生在这个村儿里,紧张什么?没人认得你。”我舒了一口气,请他再给我几分钟。我太太则安安静静地在车里等,完全无动于衷。也难怪,1974年我陪她去她苏州老家的时候,我也是这样。

  在我这次还没去大陆之前,就有人建议我要不要跟官方打个招呼,回了老家好有人接待一下。我说不必了。我很怕受招待。而且,如果是我八十八岁的老母回去,那或许可能需要协助,因为真要说起来,这是她的老家,虽然她生在附近的古城村。同时,就算今天我妈在金岗库已经没有近亲,但是一个只有五六百人的小村子,总会有那么几个老一辈的还应该记得她老人家。可是这次只是我回去,于是就单凭辗转认识的关系,像打游击似的,独闯金岗库。

  我还没有进村子,可是我知道那幢房子的大概的样子,而且找起来也不会太难。我父亲老早就告诉过我们,抗战初期,中共曾在五台设立一个边区司令部,总部不但是在金岗库,而且根本就在我家。边区司令,中共名将聂荣臻,就住在我家后院小楼楼上那间我几个哥哥和姊姊都用过的睡房。在纽约,我也曾看过一些有关五台山的指南,其中差不多都记载了这一段历史。这个司令部是“七七事变”之后,国共第二次合作的时期,中共中央于1937年11月7日正式成立的“晋察冀军区”的司令部,任命聂荣臻为司令兼政治委员,司令部驻金岗库村。这个时候我才一岁多,我好像是在重庆(还是抗战胜利后在北平?)第一次听我爸谈起这件事。一个也认识我父亲的聂荣臻的同志(李?)刚好在那个时期去金岗库我家去看聂司令,才发现总部原来设在张子奇的家,就告诉了聂帅,并介绍了我父亲的为人等等。这位好像是姓李的是个共产党员。他对我老爸的评论是:“什么都好,就可惜不是共产党。”好,不管怎样,这位李同志在聂荣臻面前的一番话的确发挥了实际作用。我奶奶当时还住在那儿,一天到晚只能吃点杂粮。可是从此以后,聂荣臻就叫人经常发给我奶奶一点油面吃(以代替房租?)。(油面,看起来难看,第一次吃也很少人习惯,可是对老西儿来说却是美味。)

  正是因为我们金岗库老家曾经是中共晋察冀军区司令部,这幢两进四合院、后院还有一幢小楼的宅院,就变成了今天中共的革命圣地。我知道不管维修得如何,但绝对没有给拆掉。

  这幢房子是我父亲为我爷爷在民国二十年左右在原地基上盖的。我大哥(文华)、二哥(文庄)都生在那儿,虽然他们生的时候还是老房子。从我们家兄弟姊妹六人的出生地即可看出我父亲早年四处奔波的生活。辛亥革命时参加了山西起义之后,就去了日本念书:所以我最年长的大姐(文英)生在东京;一次大战后回了山西,我妈(杨慧卿)生了大哥二哥。这时又因为我父亲和阎锡山不对(尽管胜利后又成为朋友),只好离开山西,所以我二姐(文芳)生在张家口,三姐(文芝)和我(文艺)生在北平。反正是这样,自从我们家于30年代初迁往北平之后,除了我爷爷出殡那次之外,就再也没有回过金岗库村……直到现在,我代表已故的父亲和二哥,还代表我妈和大姐大哥二姐三姐,探望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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