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慢慢往前开。老公路上一个车子也没有,行人也很少,偶尔一辆自行车迎面而来,或者因为我们实在开得很慢,反而会有一辆从后面超我们的车。路两边的界线是很整齐地堆起来的石头,界线的两边就是田,刚耕好可是还没有种的田,一片黄土。路左边的田再过去就是那条溪,路右边的田再过去就是金岗库村。一幢幢的白墙灰瓦或砖墙灰瓦的民房,虽然没有什么格局,可是看起来还蛮舒服。我们在右边第一条街道转弯,一开过田就进了村。有几个小孩子看见有部汽车来了,就开始跟在旁边跑。毛参谋问他们有没有听说这儿以前有个司令部什么的,可是没有反应,直到在第一个横叉的小胡同口看见有一个老头儿蹲在一棵树下抽烟袋锅,毛参谋才停车。小李说毛参谋的五台话不灵,由她下车去打听。只见二人说了一会儿,又比画了一下,小李才上车,“现在是卫生局啦……就顺着这条胡同走,前面第一个巷口左转……”
我太太问我兴不兴奋、紧不紧张。我没有说话。如此陌生的一个所在,如此陌生的一种经验,与其说是兴奋紧张,不如说是好奇。也许好奇的同时又有点无可如何之感。我用手捏了自己一把,怎么如此没有感情,一点也不激动?一阵轻痛过了之后,我发现我的感受还是一样。
车子一转进那条巷子,十来步的前方就正面迎来一座开着的大门,大门屋檐之下一颗红星,大门里面一座白色砖屏……我知道这就是了。
我们四个人迈进了大门。一绕过砖屏就发现到了前院。院子并不大,但也不小,八百来平方英尺左右。站在中间谈话的几个人一看到我们出现,就全停住了。我也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还是小李,她走上去解释。
我借这几分钟的时间观看四周的屋子。因为现在用来办公,保持得还可以,玻璃窗、纸窗,都好好的,只是院子地上的水磨砖有不少地方有点损坏。柱子和梁大概很久没漆了。屋子墙上看得出来曾经写过不少口号,但是现在只是隐隐约约地可以看出“勤俭建国”四个字。其他的字大概是“文革”时期的口号,已经都给涂掉了。
小李和一位年轻的同志走了过来,大家介绍了一下。我只有请小李做口译,请她转达我的来意和谢意。我说我只是来看看,拍几张照片,绝不打扰他们,也不会耽误太多时间,而且不必陪。那位同志的名字我不记得了,不过他表示非常欢迎,请我们随便逛,但同时叫住一个小孩,跟他说了几句话。那个小孩拔腿就跑,经过小李的翻译,我才明白是去找一位应该知道我们家的老乡。
前院显然是办公室,可能还有诊所,因为我看到一位姑娘戴着白帽子,可能是护士。他们没有请我进屋看,我也没有要求。这时,大门口上已经挤上一大堆人了。从前院到后院要再穿过一道门。这道门上的“屋顶”相当讲究,是我爸在盖这幢房子的时候知道有个村子的宅院在拆房重盖,特意把它买回来安上去的,因为我父亲觉得当时的工匠已经没有这个手艺了(而今天的工匠又做不出30年代的手艺了。所以,千万别和前人比古)。一穿过这道门就进了后院。第一眼看到的是晒的衣服毛巾,同时也立刻发现后院左右厢房和正房全都空着,门上着锁,纸窗上全是洞。后院和前院一样大小,我们沿着四周绕了一圈,红色的柱子也不太红了,蓝色的大梁也不太蓝了,还有些木头也开始坏了,油漆到处都有剥落……这个时候我才有点伤感。可是这好像与老家无关,而是人们看到任何老东西未经善加保存的反应。
我知道内院在正屋大厅左边。我就绕了过去。内院尽头靠着院墙有一座上二楼的石阶。这并不很高的楼上就是我哥哥姐姐们在老家时候的睡房,也就是后来聂荣臻的睡房。我是知道,可是那个同志也说了一遍。楼下有三个圆形拱门,里面是当年的煤屋。现在可能还是放煤,不过内院石阶旁边也都堆着煤。我没有上楼,我也没有进内院。
那位同志说,这幢房子在60年代以前是五台县政府,后来县政府搬到五台城,才改成五台县的卫生局。村子里不少人都知道从前这是我们张家的房子(没错,但金岗库村有一半姓张),老早就离开老家到外面闯去了(没错),还做了国民党的官(没错),还发了大财(没有)。他也问了我一些问题,哪个单位的,住在哪里,怎么是军方招待,为什么不早通知,让他们有时间早做点安排,好好欢迎我回老家……我和他走到挤满了男女老幼的大门前,往外一看,整个巷子,还有前面那条胡同,都挤满了老乡,我就说这个欢迎就已经够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北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