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瓢纽约(79)

2025-10-10 评论

  大概因为这是个政府衙门,看热闹的人都挤在外面和大门口,没有走进院子里来。我们回到前院,发现那个小孩已经带来了一位中年人士在那儿等。我起初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进来的,后来才发现,二进院正房右侧院墙有个缺口。但或许是以前就有的侧门,只不过现在少了个门和门框。

  那位中年人也姓张,通过小李的翻译,一代一代名字追问上去,我发现他的祖辈和我父亲同辈,他可以算是我八竿子打得到的远房侄子,但是我没好意思让他叫我叔叔。他也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有我们这样一个张家,早已经在北平定居了。不过,我这位本家说,这里有个街坊,一位八十多的姓杨的老奶奶,认识我们家,问我要不要去找她聊聊,他已经打过招呼了。我说当然。

  那位老奶奶(我也跟着这么叫,虽然后来我才知道她比我妈还年轻好几岁)的家就在我家后面一条小胡同里。一个小四合院,好像住了好几家人,而且已经有人在家门前的院子里生火做饭了。我们进了一间西屋,看见一位老太太,还是小脚(使我更佩服我从未见过面的外婆外公家,1900年生的我妈,居然没给她裹小脚),一身传统乡下打扮,还戴了些首饰,坐在炕边等我。她一见我们进屋,就要下炕。我们赶快上去拦住了她。她于是就拍了拍炕,示意我坐在她旁边。老规矩我全忘了,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坐,就给她老人家鞠了个躬。屋子很小,一进门没几步就是炕。炕边一个台子,台子上面有个小柜,还有些日用品。屋子的活动空间只能容上两三个人,所以我们谈话的时候,就只是坐在炕上的老奶奶、我、我那位远房侄子,以及没她不行的小李。毛参谋陪着我太太在外边和别人聊天。

  老奶奶头一句就问我是不是文庄。我两秒钟之后才明白她的意思。我二哥是她当年见过的我们家人里面最小的一个。她以为文庄现在长大了,就是我。我通过小李的翻译(地道的五台话可真难懂,连在山西住了这么多年的毛参谋都听不懂),慢慢一句一句告诉她,文庄是我二哥,我的家离开山西之后,我妈又生了二女一男,我最小。她记得我爸、我妈、大姐、大哥和二哥,一个个问起。我一直在犹豫,不能决定要不要告诉她二哥已经去世三十多年了。后来决定还是不讲,只告诉她我父亲十年前在台湾故世,其他人都住在美国。她虽然和我母亲同姓杨,但好像扯不上亲。我回美国之后给我母亲看这位老太太的相片,我母亲也想不起她是哪一家的。

  老太太停了一会儿又说话了,而且面带微笑,我在还没有听到翻译之前也只好陪着点头笑,可是我发现小李一下子红了脸。问她怎么回事,半天小李才吞吞吐吐地说,老奶奶很高兴我离家这么久,到头还是回老家娶了个本地姑娘。我不好意思笑,打算叫我太太进来给老奶奶介绍,结果发现她已经和毛参谋去逛村子去了。我临时叫小李干脆别拆穿老奶奶的想象,她既然这么乐,就让她这么以为、这么乐一乐吧。小李没说话,我们就这样在杨老太太面前扮演了一次夫妻。

  她要留我们吃饭。我怎么敢打扰?(而且又冒出一个老婆来又怎么交代?)就动身告辞。老奶奶又跟小李说话。我发现小李面部表情又有了变化,突然深沉下去。顿了一会儿,我看她眼圈儿都红了,她才说,“老奶奶要送你一个鸡蛋……”

  ……总有一两百个老乡目送我们车子出村。开了半个多小时,车上没人讲话。我在点烟的时候,毛参谋才打破这个静默,“你这次一来,村子里可有的聊了……我看会聊上半年一年……这么个小村子,我都没来过……好家伙,这是件大事……我看他们会聊上一辈子……”

  那个鸡蛋使我有了一点回老家的感觉。这是家乡的味道,而且是穷的家乡的味道。

  我明白这次如果不是我,而是我妈,或在老家住过几年,还在这儿上过学的大姐,或生在那儿的大哥二哥,要是这次是他们回来,感受肯定比我沉重。我二哥因为是空军,所以每年都得立一份遗嘱,我记得他死了之后(他是1955年奉命驾“美龄号”专机飞马尼拉接叶公超的时候,刚从台北起飞就在新竹附近失事),我们才知道他希望最后安葬在五台金岗库的祖坟。我父亲当然也是如此希望,而我这次都忘了问我家祖坟,如果还在的话,到底在哪儿。我向我母亲道歉。

  可是她老人家很爽快,但没有出我意料之外,“什么祖坟。我很喜欢碧潭空军公墓,地都给我留下了,离你二哥不远,就在你爸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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