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原来是这件事。这有什么?领导上把功归于你,我想总有一定的道理。”我说,“你放心,我不会跟你争这个功,我争来功有什么用?”
“你立了功,就能早点出去呀!”她忽然变换成关怀的目光和关怀的语气,不顾脚下的泥泞,一溜一滑地跟上我的步子,“不是说立功赎罪吗?这个功给你记上,你的罪就赎了一大截子了。你就能早点出来,跟我们一起……”
不知怎么,我觉得这种因为宋征的死已经在我心中破灭了的希望,从她那张轮廓美丽的嘴里说出来,特别不相称,也特别刺耳。我产生了一种自轻自贱、而实际上是被别人的歧视激起的反感,产生了一种想破坏点什么的恶劣情绪。
“你知道我们两个之间的关系吗?”我眉头一扬,故作玄虚地问她。
“嗯?”她天真地笑了,歪着头看我,“你说呢?”
“你知道公安人员破案时领的狗吗?”
她疑惑地点点头。
“我们两个就是公安人员跟那条狗的关系。尽管坏人是狗抓到的、案子是狗破的,可是功劳要给公安人员记上。这是天经地义、合情合理的事。怎么能给狗记二等功呢?我再跟你说一遍:我们两个,你就是那公安人员,我就是那条狗!”
看到她颤抖起来,看到她气得胸脯急促地起伏,看到她用雪白的牙齿咬着下唇……我高兴了!我到底发泄了点什么。我真想大吼一声:我要破坏掉一切美好的感情!
纯洁的人性在赎偿人类所有的缺陷。
——歌德《赠克吕格尔》
这几天,她没有理我。她不时用孩子般的赌气的眼神瞪我。有时,完全不必要地对我呵叱:“快干,快干!你干活老是磨磨蹭蹭的……”搞得另外几个女战士都有点莫名其妙,因为在九个“犯人”里(小顺子现在干脆躺倒不干了),我干活是最踏实、最卖力的。但是,也许只有我才能听出她的呵叱里有一种并非不友好的调皮的捉弄。每在这个时候,我就装着不理解,用凶狠的眼睛回瞪她,我并不是不愿领受这种友情,不是对她有反感,而是我现在更产生了一种我感情上想得到、而理智上知道根本不可能得到,从而要干脆毁坏掉我想得到的东西的畸形心理。
洪水过去一星期以后,大地就恢复了生机。她甚至比过去更美了。茂密的、苍翠欲滴的绿叶,汁水饱满、纤维坚韧的枝蔓,覆盖了洪水在土地上破坏的痕迹。本来已经黄熟的春小麦是完了,但水稻却顽强地从水面挺立起来。玉米和高粱,有一部分仍可指望收成。阔大修长的叶片,像碧玉似的略略透明的枝干,在带着红斑的、像鱼须似的须根的支撑下,迎着炎热的夏风摇曳。大自然自己愈合了自己的伤痕。人,不是也有这种能力吗?
阳光酷烈,暑气蒸人,我们这些“犯人”干活的时候,除李大夫和“多事先生”外,都脱光了上衣。我看着我隆起的胸肌、突出的双头肌,像扇子面一样的阔背肌和胸肌下一块块对称的腹肌,全被灼热的阳光晒得油黑锃亮,不禁有一种男子汉的自豪感,我想,以后,我可以躲开这纷扰的世事去务农,凭我多年坚持体育运动锻炼出来的这副健壮的身体,足可以把妈妈养老送终。所以,我干活很认真,在挖渠、挑沟、修埂、平田中,不断向本地人出身的“刑事犯”和小陈请教农业生产知识。不几天,我的农活干得就很出色了。
我们干活的时候,女战士们就抱着枪在树阴下乘凉。她们就取得这点特权,有别于在大田里辛辛苦苦地和我们一样干活的其他男女战士。这些穿着军装的女农工们,不改她们在农村自小养成的习惯,她们多数人拿着针线和鞋底,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在她们纳鞋底和搓麻绳的时候,七九步枪也成了她们的纺织工具。这副情景,要让一个有闲情逸致的旅游者发现,肯定会当作世界奇闻报道出去。当然,我们是不会从这种荒唐可笑的画面中得到乐趣的,我们明白:在她们这松散的一伙背后,有刘连长说的强大的无产阶级专政的铁拳。宋征领教过后,已经死于非命,这是开不得玩笑的。
那么,“连首长”这些人怎么会放心我们“犯人”同她以及这些家属(派来看押我们的女战士,除她之外都是连队头面人物的家属,全属照顾性质)接近呢?后来我才理解这些人的心理:其实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们当作人,就和古罗马贵妇人洗澡时不避她们的男奴隶一样。他们连想都没有想到这些妇女会对我们有什么好感,或是我们敢于对她们有什么非分之想。他们确实是以为已把我们打翻在地,永世不得翻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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