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里,最值得庆幸的是阿雅的孩子们:这些刚生下的小家伙终于能够自己进食了。它们尽管吃得很少,但总算能省下母亲的一点奶水。我听见它们把食物咬得咯吱咯吱响,心里高兴得无法言喻。我甚至也想到了养一只阿雅,并决心以最好的方式去对待它。我让卢叔给我一只小阿雅,他哼一声:“那你就自己找去吧,我这儿的一只也不能送人。”这个凶恶而又贪婪的家伙当然不能指望。我到河滩苇丛中玩,钻在里面静静地等待,希望出现一个奇迹。当然什么也没有逮到。我只好忍住了惧怕,像卢叔那样,在橡树和松树下面布了好几个皮扣——每一次空手而归时,都不能忘记把皮扣收起,不然被这些皮扣套住的动物就要一直挣扎到死。想一想那是多么残忍的事啊——所以好心的猎人每天下几个皮扣都要做到心里有数,每一次离开时都要如数收起,再清点一遍。
讲起来多么可怕,我有一次套住了一只兔子,可又不敢去取,因为它拼命蹿跳,还发出了吱吱的尖叫。这是一只刚刚长成半大的兔子,非常可爱,栗色的皮毛让我惊喜不已。它一抱在我手中就浑身战栗,一颗小心脏噗噗跳动——一颗小孩子的心脏,一个挺好的小孩子。我一直把它抱回家去,一路安慰它,还给它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可它全不管这些,战栗如故。我哄着它,喂它白菜叶,喂它最好的果子。它什么都不吃。两天过去了,我终于慌了。我当然没有卢叔那样的耐性和狠心,只得忍痛把它放掉了。
阿雅啊,它就像那只小兔子、像所有的动物一样,本能地在丛林里躲开了我、我们。
这期间给父亲捎东西的那个陌生人又从山里回来了。当他转告怎样把东西交给了父亲时,母亲的眼里马上变得泪花闪闪了。那人离开时,我就悄悄跟了上去。我终于追上几步,大着胆子问了一句:“我父亲什么时候回来?”那人捋着一溜胡子四下看看,告诉:快了,快了。他说山洞已经挖得差不多了,整整一座大山都快挖穿了。“那座大山挖穿了时,你父亲,还有和他在一块儿的所有做苦役的人,都该回家了。你想不是吗?”
我回家把这个消息告诉妈妈,妈妈眼里又渗出了泪水。不过我知道她在想这一天,那是高兴的泪水。她那会儿把我抱在怀里,长时间没说一句话……
2
放掉那只小兔子后,我再也不敢尝试着去捉阿雅了。我知道卢叔是用人世间最卑劣的办法逮住了那只雄阿雅的,当它绝望而死的那一天,我会在心里永远诅咒他的。从逮住它的那一天起,小阿雅们就有了一个被囚禁的父亲——它不能像那只雌阿雅一样享受自由。我发现雄阿雅真的具有男子汉的刚强,它在笼子里滴水不进,只盯着它的妻子和孩子。它的妻子领着一群孩子在院子里玩耍,让每一个孩子都给囚禁的父亲唱一支歌。孩子们哇哇地唱起来,嗓子粗粗细细,汇成了一片歌的海洋。它们唱呀唱呀,唱得人心碎。孩子们轮流趴到父亲跟前待一会儿,眼泪汪汪……
夜里我把在卢叔那儿看到的情景告诉外祖母,她说:“这些生灵啊,和人是一样的,有爹也有娘……”后来她又叹着气说:“你爸也许真的快回来了,他回来的时候,你可要好好听他的话,千万不要惹他生气,他这一辈子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我轻轻呼吸着,小心翼翼地问:“爸爸年轻时候什么样子?”
“他年轻时清瘦,白净,中等个子。那时候他忙得脚不沾地,从这座城走到那座城,有时还在山里活动。我这儿有他一张戴礼帽的照片。”
外祖母真的爬起来,在柜子里翻找出一沓黑白照片。她细细地抚摸这些照片。
“这个是父亲吗?”
外祖母摇头。
“那一个呢?”
她又摇头。
有一张照片上的人戴着礼帽,长了一双火热的眼睛,这时候正含笑盯着我。我的心一热,不由得把这张照片取到手里。外祖母还是摇头。
可是不久这照片就不见了。“照片哪去了呢?”她咕哝着,料定是母亲取走了。
第二天我问母亲,母亲也摇头。
外祖母描绘着父亲的模样。在我眼里他像个最完美的英雄。他的很多故事我一辈子既不能忘记,也不能完整地复述,因为那是父亲的故事啊。如果一个人能够重新生活一遍多好。可惜每个人的生活只有一次开始……父亲后悔过吗?那时候母亲和外祖父、外祖母一块儿住在海滨小城里,所以他就要待在这里了。也许他真不该来这里一趟——从此他的一生就要和小城连在一起了。从此以后,他就永远属于了这片土地,他的所有厄运也是从这里开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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