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291)

2025-10-10 评论


  我饮着瓜干烈酒,问:“还记得海滩上的那片果园吗?”

  拐子四哥说:“有点儿。”

  不过他也说不出果园现在是什么样子,他大约很久没有到那儿去了。

  我又问了很多这些年园艺场的事情。我发现拐子四哥并不比我知道得更多。他重复的差不多全是一些老话:很早以前那里是密不透风的丛林,他的爷爷和老爷爷都在林子里迷过路,他很小的时候就跟父亲到了东北,再后来就进了兵工厂。那时候战乱刚停,他们的兵工厂还是一个准军事部门。他背着漂亮的匣子枪,有多么神气……他的很多浪漫故事是跟枪连在一起的,他从很早以前就给我讲过很多。所有的人都喊他“拐子四哥”,他差不多成了当地所有人的“四哥”。

  我很想告诉他我在果园里看到了怎样一个人,告诉他我见到的这个姑娘以及……我没有说出来。我还是有些顾忌。

  拐子四哥和我谈到了深夜,把他的小油灯一次一次拨亮。我们在灯下吸着劣质烟草。大老婆万蕙在另一间屋子里睡着了,发出了轻微的鼾声。我提议出去走一走,拐子四哥没吭一声就和我出去了。

  多么皎洁的月光!到处一片银辉!在这样的月野之下,人一下就陷入了美好的怀念和忆想。从这儿往西不远是芦青河,往北就是茫茫海滩,这里到处都踏满了我和他的脚印,那时我还是一个纤弱的少年,跟在一个一拐一拐的瘦高个子身旁——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几十年,而今我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旁,回到了月光照耀的这片野地,这一切简直像梦境一样……拐子四哥的烟斗一闪一闪放出红光,我看见月光下映出一张古铜色的脸,这张脸上皱纹纵横,有着一双好看的眼睛。他戴了一顶黑色的泛着汗碱的脏腻帽子,帽檐拉得很低。他一拐一拐往前走去,我紧紧伴着他。我们走得很慢,只是随便地往前走。他长时间不吭声,后来拔下烟锅,突然问我一句:

  “日子过得和顺?”

  “和顺。”

  “那你怎么老往外跑哇?”

  “我有事情……”

  拐子四哥用烟锅敲一敲那条伤腿的膝盖:“谁没有事情?你要过日子哩。”

  说到过日子,我想起了别的,说:“有一个人——一个姑娘家,还没到独立生活的时候呢,父母疼爱她,千方百计地照料她,可她自己从一座大城市跑到海边果林里来了,而且——”

  拐子四哥打断了我的话:“你在说谁?”

  “是一个姑娘——她一个人舍下了家里人,所有的亲人,住到了园艺场里。这里又没有她的恋人,而且看样子她也没有失恋……”

  “这种事你不会知道。”

  “知道。一个失恋的人能看得出来。我,我们,世上一多半人大概都失恋过。可是人在那时候会有一副不一样的神气,他们脸上打了记号。我看得出来——这个你也明白。真的,拐子四哥。”

  他笑了,咂着嘴。

  “所有失恋的人都容易看出来。不过她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失恋的人不会像她那样,从从容容和和气气。你听明白了吗,四哥?”

  他收起烟斗,盯着天上疏疏的星斗,转头寻找着北斗七星,咕哝说:“‘从容’?哼哼……那她是还没到那个年纪啊……”

  我逗他:“你就是一个失恋的人。”

  拐子四哥朝我眨了眨眼。

  很远很远的那片月影里有他的家,他那个小土屋里正响着老婆万蕙均匀的鼾声。我知道四哥的命已经与那个女人的命合在了一起。可我总觉得他还是一个失恋的人……他差不多一生下来就注定了是一个被遗弃的人、一个失恋的人。我所以对园艺场子弟小学的女教师感到惊讶,是因为一个人这么年轻,竟然可以背弃一座城市——她背弃的其实是现代与时髦。而在别人,在大多数人那儿都是反过来的,他们只要一有机会就会蒙头扎进热热闹闹的城市里去,直到死也不出来!所以说发生在我们身边的这个故事倒也足够新奇的,它简直有点儿不可思议。如今这个姑娘在园子里生活得很好,一天到晚微笑着,领着一大帮孩子。

  我挽着四哥的胳膊向前走去了。后来我发现我们走的方向,正是那片国营园艺场——它在月色朦胧的莽野上黑魆魆的,伸向北面的一端显出了深色的轮廓。

  “啊呀,好大的月亮啊!把海滩上的树啊草啊都照亮了!伙计,你还记得小时候咱们月亮地里去河边踩鱼的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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