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听听这里的故事吗?”肖潇问我。
她接上讲了很多果园里的故事。这些故事在我听来都平淡得很,够不上新鲜。但肖潇自己早已溶解于她的故事里去了。她说正因为这一切每天都在发生着,所以才改变了她在这儿的日子。她对这些一点儿也不觉得厌烦。她觉得这里最令人羡慕的倒是这一片绿色,是这里的安宁。可接下去肖潇却告诉我,这里也有坏人出没,有一些完全可以称之为强盗的人物,他们在林子里拦路、掠夺财物。这使我深深地吃了一惊。一个很好的园林故事即刻变得兴味索然。我感到了恐惧。
肖潇笑了:“哪里都一样。你这样的人还会害怕吗?”
主要是扫兴。我觉得我们的故事里不该有这样的一笔。
她说:“一片林子里必然会有各种野兽……”
在那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眉梢上跳动着极其令人神往的东西。她比我想象的还要成熟。我相信她在那座城市或这片园林里,在她仅仅生活过二十几个年头儿的这个世界上,已经获得了至为宝贵的什么,她远不是那么稚嫩的人。她的目光极其犀利。她的胸间潜有一种过人的心智。她如果想要攫取什么,我想大概也会成功。她在当代生活里不会是一个弱者。由此我更加坚信,她离开那个城市并不是一次退却,而是一次积极的寻找。
我在快要离开的一段日子里与她接触多了一些。我们不由自主地扯起了什么生活的意义啦、价值啦,都是一些很大路的话题。可是这些话题并没有因为被人嚼烂了就变得索然无味。但是我闭口没提那棵大李子树旁的故事,没有说到树下的那座茅屋,茅屋里不幸的一家,特别是有一个蒙冤的父亲……这些话题实在太沉重了。
当我发现自己在这个果园里已经住得足够长了时,不禁有些惊讶。走的那天我因为动身太早,生怕打扰她的休息,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能找她告别——看上去她只是我在旅途上所结识的无数人中的一个。不过她会让我记住的,并且很难在短时间内遗忘。
我重新踏上了旅途。后来我竟有几次机会路过肖潇以前居住的城市,不过没有停留。在我看来这座旅途上匆匆而过的城市也多少有了几分亲近感。这座城市喧闹如故,一切照旧,可是它最好的一个女儿却离它而去了。
有时我想起肖潇一个人待在那样一片果园里,又觉得她有些孤单,这种孤单似乎不应该让一个女孩子承受。回忆跟她相处的那段时间,我们竟然没有多少陌生感。互相谈了那么多,就像一对相熟很久的朋友。可是直到分手,她大概连我的名字都没有记住。而我却很难忘记她的名字。那一次我究竟怎么住进了那个果园,并且一口气滞留了那么多天,连自己也想不明白。
后来又有机会路经果园,因为行程紧迫没有在那儿停留,也没有跟她打一声招呼。像往常一样,我只是一个人,从那片平原上穿行而过。
1
在正式获得这片葡萄园之前,我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挚友,我童年时期的兄长:拐子四哥。他现在仍住在园艺场西南部的一个村子里,离大海的距离不过十四五华里。
我们那一次玩得真够痛快,喝了很多瓜干酒。拐子四哥已经显得有些老了,窄窄的额头四周渗出了微微有些发红的白毛。像过去一样,他翘翘的鼻子还是那样可笑。五十多岁的人了,才刚刚结婚。他的老婆万蕙大约比他年轻十岁,长得肥胖,见了我没有一丝生疏感。她张罗不停,为我们做了一些乡间菜肴。我看得出,拐子四哥结婚后过得也并不那么得意。他烦躁不安,满腹牢骚,尽管将这一切在我面前竭力加以隐藏,可我还是看得明白。我询问了他这些年的生活,问他那条拐腿下雨天里还像过去那么疼吗?他一一回答,笑微微的。是的,他也许还想一拐一拐地走下去,走到很远,留下一些深深浅浅的脚印。他要我好好看看他这座小房子,这个全村里最破的土屋是他几年前一手造起来的。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见到的拐子四哥连这样一所小屋也没有。那时他从东北一所兵工厂里刚刚回来,没有老婆,也没有住处,只带着一肚子的辛酸故事。在所有人眼里他都是一个传奇人物,是一个活生生的谜语。他满腹经纶,又*不羁,一天到晚在辽阔的海滩平原上游荡。那时他是惟一一个愿意与我交谈、领我玩耍的人。如今看那是他的一段无忧无虑的岁月。而我当时是这片原野上最孤单的一个孩子。我从他身上汲取了那么多的欢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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