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351)

2025-10-10 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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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对我来说,吕擎可以算做一面镜子、一个谜语。他像我一样的是,都有一个充满屈辱的童年。不同的是他一家生活在一座大城市里,而我们家被人从城市里一路驱逐,最后住进了一片丛林之中,安顿在一座小茅屋里。我在极度的绝望中还可以在林子里游荡,他却只能在阴暗的小屋中、在曲折的街巷上徘徊。由于夹在狭窄的城区大墙之间,他长得更细更高,也更苍白。他对自己的身形与肤色极为不满,再加上一副眼镜,看上去太像一介书生。于是他就热衷于高强度锻炼,什么野外奔突,室内折腾,十几年二十几年下来,整个人终于有了发达的肌肉,脸色也不像从前。他喜欢扮一个粗人,有时故意说几句无伤大雅的粗话,做一点粗活,脸上好像从来没有搽过护肤霜之类。他极力追求一些血脉中没有的东西,尽管这极其困难。因为直到现在,我一眼还能看出他的纤弱文静——不是从外表,而是从神色眉宇间窥到的内心。

  没有谁会像他一样时不时地沉入思索。这不是一种矫情和时尚,更不是某种现代病。如果简单说成是一种血脉、一种家族嗜好,似乎也不确切。他在这座城市里的朋友很少,但每一个都独特而又执着,用阳子的话说就是:他们一个是一个。当年社会上有一股出城奔走的风气——有人走黄河,有人走长江,有人到更远的地方折腾去了,最后却不了了之。据说这都是为了寻找一种更深刻的感受,为了体验,为了底层,为了更长远的人生贮备。他们当中的许多人有着令人感动的初衷,有着无可怀疑的良好愿望,问题是,他们采用的办法太相似也太表面化了。

  吕擎回忆自己当年,半是自省的悟想,半是难掩的羞愧。

  他那时也没有什么更好的选择。不过他比另一些人做得更彻底一些:要和朋友一起到最艰难之地真正地待下去,做工谋生,至少半生或一生都不再回到这座城市。他们先是选择了南部山区,而后准备由那里前往西北高原,最后在高原上生活,做一个不折不扣的高原人。比起当时的其他一些人,吕擎一伙没有那么多的形式意味,真诚得令人感动。在那种追求磨练和探究的时代风气中,他和他的朋友们显得更为质朴。那时候真的是一个特殊时期,人们为理想为人生真谛的辩论可以通宵达旦,可以点灯熬油不知困倦,一连一个星期或更长的时间聚在一起争得面红耳赤。开始是在室内,再后来就到了野外、郊区。可能是越来越阔大的思想已经难以被斗室相容吧,一群热血青年竟然在城南的那座小山下边、在树林和山顶上辩论起来,从黄昏直辩到黎明……

  吕擎是这场辩论的主要人物之一,我也亲自参加过那一场场辩论。这也是我们结识的开始。我和梅子甚至是后来那一次远行的参与者——我们没有随上走开,但为他们准备东西,为他们送行,被感动得热泪潸潸。这是真挚的泪水,我们除了为远途上不可预知的无数艰辛而担心,更为一种选择的勇气和豪情所激荡。我们在心里为他们祝福,并在考虑未来的某一天也会追随而去。

  吕擎一伙朋友走了。一如计划那样,先是南部大山,而后再一路向西……但只不到两年,他们就陆陆续续地返回了这座城市。他们是一个一个被打败的,最后回来的才是吕擎几个。与其他人不同的是,这当中一个直到最后还没有服输的人就是吕擎。

  对于这场苦行,总结的时间是缓慢而悠长的,它在吕擎那里持续的时间特别漫长。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常常谈论,使我永远感激的是,这种交谈让我有了一个完整的亲历——从开始到结束。因为出走和连夜无休无止的辩论如果算是开始,那么许久以后的以后,甚至到了今天,这场跋涉还远远没有结束呢!是的,我的朋友,一切都在进行中,当年那一场苦行没有结束,它大概要纠缠我们一生……

  今天,吕擎对一切嘲弄那场跋涉的人都嗤之以鼻。那么简单而轻率地否认自己的昨天,那会是一个什么人呢?他这样问我也问自己。因为同行者当中后来就有不止一个人自嘲起来,吕擎于是不再理他们。许多人,包括梅子,都认为这些人返回的最主要原因,无非是受不了那份苦——远行、高原这些字眼,今天听上去都是浪漫的大词,当时谁要稍稍靠近它们却需要勇气;而真要实践起来则需要付出成吨的汗水,甚至生命。一旦真的踏上旅程,那就是实打实的日子、生活。对此吕擎说:“这只不过说出了不太重要的一小部分原因——对最早回来的几个也许是这样,对我们最后还在坚持的人,可能就不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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