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352)

2025-10-10 评论


  “那到底为什么?”我也不解了。

  “是啊,我也问了多次。因为开始我作为当事人也不明白。日子久了我才渐渐想到,受苦是自然而然的,我们不就是受苦来了吗?咬牙坚持的准备一开始就有,再坚持一段也能。让我们溃退下来的主要原因其实是别的,它从一开始就存在,那就是——对这种行为的不自信。”

  我对他这番话不仅不理解,而且还不能同意。

  “有些问题从一开头就隐藏在其中,我们想不明白就没有回答,比如,为什么‘意义’之类一定是在远方,特别是在高原呢?还有,为什么这么多人都选择了同一种方式?”

  我思索着,却未有好的结论。

  “我在路上想起了城里的那些辩论——那些热血沸腾的日子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我们几个口才不错,辩论起来总是赢的时候多。你有时还辩不过我哩!”

  我笑了。是的,吕擎是最好的辩家,这不光是因为他口才好,而主要是,他读的东西比我们多得多。他直接可以读外国原著,而且强闻博记。他涉猎的东西除了当时最走红的哲学,还有人类学、自然科学——当然更包括一大堆文学名著。这样一个家伙谁能辩得过呀。当时我们刚刚读过弗洛伊德的一点皮毛,他却翻过了两大本弗的原著。对于罗素尼采康德等人的言论,引用起来可以随手拈来;什么弗罗姆、图尔闵、蒂利希、克尔凯戈尔……黄老学派阴阳五行纵横家,慎到田骈王阳明,一串串名字脱口而出,再伴以小幅度的、果断有力的手势,可以说所向披靡。有一次一个研究“自由-心理学问题”的知名学者专门赶到辩论现场,因为他也是口若悬河的才子。他是直冲吕擎而来,一来就抖起了书袋子,从*到实用主义哲学,一个一个名字叫得山响。特别是说到克尔凯戈尔时,那五个字的发音简直像咬住了艮萝卜,狠力而且决意,含有极大的爆发力,一一抛出,仿佛直接砸在了地上。旁边的人都为吕擎捏了一把汗,以为天外有天,辩论到了如今,真正的高人终于出现了。吕擎一开始只是平静地听着,不动声色,脸上甚至浮现出一种谦卑的表情。可是那人一副得理不让人的样子,最后不仅口沫横飞,而且由于嘴巴咧得太大,连镶银的臼齿也露了出来。可能就是这最后一幕惹得吕擎不高兴,他终于开始反击了。对方谈到性格与社会进程关系时引用错误、逻辑悖谬,还有显而易见的学术暴力倾向,如论述中频频使用一个大词即“阶级”,却对人性及细节给予了极大的忽略和藐视……他一一予以驳辩,并能直接地、一字不易地以弗罗姆的话做结:“社会过程的基本单位是个人,是个人的欲求和恐惧、个人的激情与理性、个人的乐善好施和心毒手辣。”“一些阶级曾经也为自由而战,一旦赢得了胜利,也需要维护新的特权,就摇身一变成了自由的敌人。”旁边的人鼓掌。

  那些场景至今如在眼前。我想说的是:我何止“有时候”辩不过你,而直接就不是对手,简直没有招架之功。但不知为什么,我的内心里总觉得他还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强大,似乎仍然可以被我打败——只是不知道从何下手而已。我明白自己处于明显弱势的部分原因,当时如果说是因为论据和理性逻辑的缺陷,还不如说是苦于找不到相应的词汇/语言。

  而今呢,*倜傥的吕擎没有了,代之以一个更为内向的、沉稳以至于冷漠的面孔。但我却深深知道,他比以前更为有力了,就像他变得更为阴郁了一样。一种稳准狠的劲儿开始在他身上悄悄出现。他与朋友之间交流的欲望在减弱,而一旦开口就会弹无虚发。偶尔像是怀有恶意,实际上却并非如此。总之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变得多少有点令人畏惧了。谈到那些辩论和那场出走,他或许会给人一种前后矛盾的感觉——从一个极端跳到另一个极端。但只有我能够明白,并知道这其中隐含了更为深刻的一致性。

  “那时候我们的辩论吸引了多少人!或者这就是我们越来越愿意到室外去大声交谈的原因吧。或多或少的表演性——它对我们这一代人而言,已经没法避免,这也是这个年龄段的人的一个痼疾。总是有意无意地想着有没有人在看、在听,心里老有一个虚幻的舞台。这到最后是会变成毒药的,一味虚荣的毒药。从辩论到出走,它们多少都有点表演的意味……”

  他作出了这样冷酷的鉴定,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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