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463)

2025-10-10 评论

  我后来还曾在一个杂志社举办的酒会上见过她。在那种热闹场合,她好像比平时更加出众,简直是仪态万方。她有一刻由于要应酬一边的朋友把爱人给忽略了——突然想起来时就急急地找到,然后挽住了他的胳膊,把他拉到刚刚结识的一些女友旁边一一介绍。

  就是这样一位姑娘,却让一位八十多岁的老画家缠住了。我每当看到那个长着一缕白须、拄着一根拐杖颤颤巍巍踩着碎石路而来的老人,就有点不忍。滨总是眉开眼笑、一蹦三跳地扑过去,小心地扶住了老人。那时老人就把拐杖提离了地面,一下挽住了滨的胳膊,一只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拍打抚摸:

  “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啊,我想你啊,想你啊。”

  “我也想你呀聂老。”

  就这样,她搀扶着聂老到屋里坐下,目中再无他人。聂老看着她,她也看着聂老,两个人手扯手坐在那里。这种注视至少要花去二十分钟。这之后聂老才提起拐杖,咳嗽着,弓着腰站起:

  “我回了,孩子,我该回了。”

  她的爱人也站起来,只把客人送到门口。聂老由滨搀着,送上很远的一段路。

  去找滨吗?我仍然拿不定主意。

1

  这个世界上大概没人否认:一个人在生活中能够有规律地作息,这既是健康的条件,又是健康的标志。如按时上下班,按时休息,一日三餐,定时与家人散步、与孩子一块儿玩耍等等。如果有可能,最好让美梦也适时而至。从容、和谐、健康,这一切才是人们真正求之不得的东西。可惜这一切在四十多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与我毫不沾边。这也是我与梅子的差异。梅子,还有她的一家,简直很难有一种什么外力能够打乱他们的生活节奏。谈到我与梅子的不同时,岳父和岳母只是这样评价自己的宝贝女儿:她有事业心。

  我缺少事业心吗?

  岳母有一次叹息:“如果你们俩能调换一下就好了。”

  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了自己的苦笑。我好长时间都在琢磨这句话。后来我在台历上写了这样一句:一般而言,事业心并不能使一个女性变得更为美丽,除非她是一个殉道者。

  我写下来也就忘了,压根儿记不住当时为什么发出了这样一句感慨。可是一个星期之后,大约是梅子随手翻阅台历看到了吧,有一天散步她突然问我:

  “喂,问你一个词儿。”

  “什么词儿?”

  “什么是‘殉道者’?”

  我怎么也没有记起在台历上写过的那句话。我认真地解释了一番。她接上问:某某是吧?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她又提到了另一个人的名字。

  我回答:都是。可能都是吧。后者我见过照片,那是一个执拗的、十分温厚而端庄的女性,很美丽。我想她的美有一多半是来自那种殉道精神。这种美应该是不容侵犯的……

  梅子不吱声了。

  过了很久,我还能想起她那天奇怪的神情,后来终于恍然大悟:我记起了在台历上写下的话。我笑了。梅子那一天与我讨论,说那些一心扑在平凡而又不可缺少的岗位上的人,那算不算“殉道”呢?她进一步解释,说自己就是一个被固定在这样的岗位上的人,这辈子大概也不可能做出什么轰轰烈烈的事情了。我说是啊,在有些特殊的年头里,人们到处寻找轰轰烈烈的事情,以便成为一个英雄。他们巴不得在路上遭遇受惊的马车或歹徒抢劫,实在不行就是碰到一个草垛着火也好。他们就盼着有这么一个机会挺身而出。可惜怎么也碰不到。结果有人太急切了,做梦都想参与这些恶性事件和不幸事件,成了精神病患者;有的竟然亲手点燃了老百姓的草垛,然后再一头一头往火里撞……

  梅子打断我的话:“这不是开玩笑,我是跟你认真讨论的——我是说,有些女同志,她们兢兢业业,在平凡的工作岗位上不为名不为利……她们在你眼里是不配被称为‘美丽’的。”

  我吭吭哧哧:“这样……当然了,这样的女同志很多,我很尊敬她们。不过也有那么一些女同志就不是那样……”

  “那是另一回事。有些人在自己的岗位上不能扎扎实实工作,把希望寄托在歪门邪道上。她们只会见风使舵,只会讨好……”

  “这样的人哪里都有,这种人我们太熟悉了。有的女人是这样,有的男人也是这样。如果他(她)遇到一个好色的上司,腰带也就形同虚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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