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他告诉我:老猫在一家杂志社工作,是他的好朋友。不过他一般不去惊动老猫。遇到了大事情才拉他出来应急,真管用。
有光得意地笑着。他又一次邀请我有时间到家里去坐坐,说有几个朋友想认识我——我一听慌不迭地摆手:“可别那样,我这人最怕和很多人在一起。”
庵主也摆手:“你放心就是了。我这个人嘛,可能黄老也对你说了,择友甚严。我从来不和乱七八糟的人交往,你去了就知道了。”
3
不出所料,阳子很快就找到了我工作的地方。他进了这个小院之后,差不多没有打听,直接就奔我的屋子。
他肯定是从小冷那儿知道的。我一声不吭看着他,发现他脸色暗淡,人更瘦了。他低着声音说:又听到有人谈庄周了。我屏住呼吸听着,没有说什么。他只是谈谈而已,没有什么可靠的新消息。“我认出了你/因为看到了你留在路上的足迹/你已经离去/仓皇逃逸的时候/你的脚践踏着我的心房/我的心就好像一条平坦的大道/一直把你送走/永无转来的希望……”
我的目光离开阳子,咕哝了一句:“庄周……”
阳子看我一眼。屋里的空气都凝住了。阳子站起来:“我知道你想躲开所有的人,想自己安静一会儿。可是……”
我一声不吭。我心里明白,我只是不希望有人来打扰。当我再次投身这座熙熙攘攘的城市,就不希望任何人来打扰。我只愿与这座城市相随相依,只想被它裹挟和牵引。当睡梦般的安逸笼罩了我,我才会暂时忘却。嘈杂的市声已不能进入我的内心,它只能触动我的耳膜。而在这个偏僻街巷的四合院里,我只用万分之一的感知力就可以去应付它。窄窄的耳房,世界的角落。它的厚壳之坚硬,足以隔开那些锋利的尖刺。我现在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一个人躲开了,可是……”
我听不到“可是”,我躲进了一个角落里,我每天都在上班。
令我恐惧的只是埋在胸间的什么,那是一颗种子,或紧紧藏起的一根弦。那儿害怕被震颤,那儿动不动就要渗出一层……我感到一阵战栗。
4
我们曾经有个真正的角落。
那是海滨平原,那儿有一棵巨大的李子树。李子树下有一个小茅屋。就在那个小茅屋里,我开始长大。我的旁边有满头银发的外祖母和等待丈夫归来的母亲。我就是从那棵大李子树下启程的。父亲从大山里归来了,但这不是什么吉兆。他归来不久外祖母就没有了,接着最可怕的日子来临了。我不得不告别大李子树和小茅屋,告别母亲……一步一步走到了南山。我在莽莽大山里一个人流浪,经历了无数的故事。我就从那时起养成了流浪汉的性格,连最好的朋友也是流浪汉。也许就因为长期生活在那些大山的皱褶里吧,我从很早开始熟悉土地和岩石,迷恋与之有关的一切。
因为一个偶然的机会,我读到了一本自然地理学家的传记,它吸引我像读小说、读一段段美丽传说那样,读了一本又一本类似的书。这种兴趣一直保持到许多年之后,一直到我幸运地考入了一所地质学院。我不知血液里流淌着什么,长期以来,我总要压抑奔走的渴念和需要——也许只有地质学才会满足这些莫名的欲望吧。
今天我想,肯定就是埋藏在血液中的这些东西,促使我当年选择了地质学。
我的父亲,还有祖父和外祖父,他们尽管各自经历不同,可是都有着南南北北奔走、半生跋涉的历史。作为他们的后代,可能每当面对着一种选择时,他的取舍就会不由自主地与整个家族的传统暗中吻合了。记得每次暑假期间返回故地,我都能够用另一种眼光去回视走过的山岭和平原,能够从地质学的角度去描述它们了。这使我得到了另一种满足,获得了难以言说的幸福。我甚至在父亲当年忍受煎熬的那一座座大山里搭起帐篷,独自度过一个又一个夜晚。我模仿书上所描述的那些地质英雄们,背着背囊打着裹腿,翻山越岭,饥渴疲惫然而兴奋异常。我甚至在入学第一个年头就知道了那个叫李希霍芬的人,他在我眼里简直化为了一个美丽传说。
这个人从一开始就受到地质学的强烈吸引,最初在阿尔卑斯山进行自己的研究,后来又去客尔巴阡山。他第一个提出白云岩是珊瑚形成物。他随一个探险队去了东亚,又去了加利福尼亚,一住就是六年。他一直对火山岩和金矿两者关系的性质感到有趣——而我奔波的那个山区就有全国最大的金矿。我那时随处都效仿李希霍芬,不用说这有多么可笑。李同时还是一个极好的新闻记者,他报道了加利福尼亚的黄金财富。是一种伟大抱负使他来到了中国。他在中国旅行,研究地质构造和地形,准备写一个大部头。后来这部著作差不多占用了他一生的时间,直到逝世还没有完成。这部杰作的第一卷谈中亚山脉的构造及其移动对居民的影响,认为华北的广大沉积物就是大风从草原吹来的尘埃。第二卷研究华北,第三卷研究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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