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高原(554)

2025-10-10 评论


  我不知怎么闯到了一个自由市场。刚看到拥挤不堪的人群后边有一排排蔬菜摊和肉摊,一股恶臭就扑过来。幸亏这座城市不大,顶多有半个多小时就可以横穿过去——究竟是一个什么念头在左右我,使我走进了这样一座小城?没有多想。拐过一个巷子,人流疏了。可是刚出巷口就看到非常熟悉的一个场景: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太太伏在垃圾箱上,想尽力找出一点有用的东西。前边,另一个垃圾箱前又是一个男人在翻找……摩托车飞驰而过,速度快得让人颤栗:如果这时从巷口走出一个人,那就必定遭殃。没人管束飞车,无论哪座城市都有一些无知而得意的狂少:可怜巴巴的摹仿者,戴着闪亮的头盔,穿上特制的铁钉皮衣,剃了光头或束成马尾。摹仿的狂潮淹没了整个第三世界,到处都不缺痞子。摹仿是对尊严的腐蚀。从世界的一角到另一角,处处都留下了摹仿的强酸侵蚀的斑痕。现代传播工具使这一切迅速而有效。时下到处是复制出来的文化标识,如服饰和发型,如露着半个屁股上街的女子。

  我记得这个城市的十字路口左侧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剧院,至今不少人还记得一些最负盛名的角儿在这个剧院演出的盛况。当时就是这一类场所维持了一种城市的魔力,培植了一大批口味刁钻的人。据说在这个地方,任何一个有名的角儿都必须绷紧神经,不敢露出一副来到小地方的那种松弛劲儿。两年前我在这儿转车,实在闲得无聊,想去看一场戏。还好,里面正上演一场有名的京剧,而且演员都来自外地,其中至少有两个名角。我虽然晚了一点儿,把门的人还是让我进去了。进场后刚刚落座就吃了一惊:偌大一个剧场只在前排那儿坐着五六个人,离开几排座位又坐着三五个人。台上依旧很认真地演着,让人为他们难过……后来有人告诉我:电影院的情况略好一点,但观众仍坐不满场子的十分之一。这一切都是因为有了电视,他们断言:无论是影院还是剧院,往后的日子都很难维持了——谁不愿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大仰着身子看电视?电视里什么都有,没有的还可以买一盘带子、一张光碟回去播放。剧场经理是个满脸黑胡碴的家伙,他恶狠狠地盯着我说:“电视上,驴配人的片子都有了,谁还来买票看电影?我日他八辈祖宗!”

  事情当然容易理解。记得以前有个朋友面红耳赤地与我讨论,说现代通信传播工具推动历史有不可取代的巨大功用。他一直在使用不容置疑的语气。我那时一声不吭,心里却有一百个否定。我想说,我们太追新趋时了,对现代声像技术对世界的致命危害讨论得少而又少。它作为一种公害倒是不可抗拒的,简直是一场轰炸。我们所置身的这个世界正在经受现代传媒劈头盖脸的轰炸,每个人每寸土地都无法幸免。它如此残酷地改变了这个世界。几乎在每一座城市,电视机都比做饭的煤气灶和淋浴的莲蓬头、卫生间的马桶更多。如今的电视机有几十个频道供人选择。当今的地球几乎没有一个角落能够阻拦卫星的光顾。就因为有了卫星,所以也就有了无边界电视,它们正迅速介入个人生活,改变人们的生活方式、工作方式和娱乐方式。成十几亿台的电视机涌向城市和乡村,并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增长。据说全世界卫星传送的电视服务项目已经超过了上千种,还在飞速上升。真正的全球性超级频道正在深入数亿个家庭,而且几十颗通信卫星又将在今后几年内发射升空。这就意味着太空电视频道的数量又将大幅度增加。这是一场全球性的电视革命,对于文化、政治和经济的影响将是致命的,它必将引起一系列复杂的问题和争端。再加上正在兴起的互联网,它们将使整个世界变得可怕地浮躁、浅薄,越来越多的人会整天泡在荧屏跟前,走进集体性的精神恍惚。

  人们在放弃深入阅读的同时,也将放弃深入的思索。起码的判断力从此丧失,他们将迫不及待地去为三四流和不入流的货色喝彩。与这样的精神世界相匹配的,只能是这样的一个物质世界:人人对不择手段的争夺不再存任何心理障碍,满足自己的消费欲望将是头等大事。这个世界在一天早晨醒来会突然发现,人们花费长达几代几十代的时间建立起来的堤坝已经完全崩溃,伦理准则将不复存在。悠久的文明史从此改写。除了消费至上主义、享乐主义和物质主义,其他都失去了魅力。作为一个民族和国家,面对这么多信息蜂拥越过自己的边界,已经束手无策了。各种奇迹伴随着图像正在势不可挡地扩散。政治家们也许会从政治集权和经济利益方面来谈论这个命题,可是对于具体生命而言,却是一种创造力的戕害,是个性的泯灭和丧失,是过分放纵和浮躁引起的空前危机,最后是——对人性进一步失去信任感,精神进入普遍的荒芜和颓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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