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咽了一下。后来她笑了:"知识分子当然不会喜欢它,我说过,我也一样。不过群众喜欢——发行量就是这个说明;群众喜欢,我们又算什么?"
我觉得一股血直冲到了脑门。
柳萌继续说下去:"想一想,我们自己又算什么?我们的工作为了什么?说到底还不是为了给群众提供喜闻乐见的精神食粮?一想到这里,那点担心也就没有了……"
我极力想忍住,但还是问了一句:"你说的群众指哪些人?谁代表他们?"
"就是大多数人呗……"
我根本就不想听她的回答。而是直接告诉她:"你说的群众喜欢的东西多了。如果你们不拒绝,他们想看想要的还远远不止这些——你们有勇气——满足他们吗?"
柳萌脸色有点变:"他们还想怎么?"
"怎么都行,你们琢磨去吧……就怕你们没有勇气……"
柳萌站起来,往梅子身边靠了一步,说:"你听他怎么说我们……"
梅子附和着柳萌批评我:"瞧你说的!瞧你说的……"
柳萌好长时间没有吱声,明显地不高兴了。梅子想说些愉快的话题,可对方就是不搭腔。后来柳萌又勉强呆了一会儿,就告辞了……
梅子难过极了:"你看,柳阿姨好心好意来看望你,她关心你,她为你好……"
我心里很烦。我告诉梅子:"算了,别说了。你把她看得太好了。她才不像你想的那样好。她还有脸说群众,她知道什么才是群众?她该到这座城市的小巷子里走走,看看那些一家三代挤在一间小屋里的市民和工人!她还该到山区、到那个平原看看,看看那些穷得连一件木头家具都没有的农民!去看看那些被抢劫的百姓、被杀死被糟蹋的女中学生、农民的女儿……现在这些恶性事故多得数不胜数,天黑了人不敢出门……这些人才叫群众!他们手无寸铁!她是一个刊物的主编,她干了什么?她不过是用这个刊物给恶棍打气,把他们的邪劲儿煽足!她简直和那些恶棍是一伙儿!"
"快别说了,你太冲动……"
"你看看她的刊物吧,她为群众做了什么好事?没有!
她的刊物大肆赞扬的人中,明明就有我们大家都熟知的流氓恶棍——就为了几个钱。世上还有比这更恶心的事儿吗?"
汗水顺着我的两颊流下来。
梅子说:"她说以前也有人提过这样的意见,她说刊物是正常经营,是在法律范围内……"
"法律也是他们解释的法律,好多人屋里连一件像样的木制家具都没有,怎么会有法律?听她唬人……"
"她对爸爸说将来请你去最好的一个公司干经理,工薪也高……"
我打断她:"我才不会去挣她的黑心钱。我现在的葡萄园赚不了太多的钱,可它干干净净。"
梅子流出了眼泪:"柳主编是看在父亲面上才关心你的,父亲知道了该怎么说呀?……"
……
梅子好长时间都在抹眼泪。她说大概柳萌再也不会原谅我们了,她甚至不会再到父亲那儿——"你心里完全可以那样想,怎么能面对面顶撞?你太缺乏修养了,我真为你担心……"
看着梅子难过的样子,我有点心软了。我告诉她当时实在不能忍受——那一刻我想得很多,想到了山区和平原上的人,还有鼓额最近受的伤害、死去的那些人……我稍稍说了一点,她立刻不吭气了。"不要担心,我们不需要她来原谅我们,相反我们倒要永远与她有个界限。她做的那一切细究起来是非常丑恶的……你说我修养太差,我承认,不过我现在担心的是修养太好的人越来越多,敢于说句真话的人倒越来越少。我最好还是别要这种修养吧……"
我们一直谈到夜色降临,都很激动。梅子并不认为我全错了,但对我采取的方式仍旧难以接受。她咕哝着:"我好担心——担心这一辈子……我们怎么过啊?没人像你这样,我心里明白……""不,像我这样的人很多,很多很多;还有比我坚定和勇敢十倍的,很多很多。你不必担心。我明白你担心什么……
我对你说过的往事——我们家的往事太多了。我说过,我们这一家人有很多失误和缺点;可是他们的不幸都是为了坚持做一个好人、为了自己的信仰才造成的。我常常叮嘱自己:你不过是这个家庭的一个后来人,就看能不能守住了。折腾到了你这一代,可不能再做另一种人。我们家遭难的人已经那么多了,他们为心里那块热辣辣的东西受的折磨已经够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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