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18)

2025-10-10 评论

  鼓额从一旁提来一个口袋,打开,里面是刚摘下不久的花生。花生果还湿漉漉的,果壳儿雪白雪白。她捧起它们,捧到我的面前。我剥开果壳儿……甘甜的浆汁在口中弥漫,这就是我所熟悉的平原的果实。
  鼓额还多少有点发烧,我让她在家歇着。可是鼓额非要跟我一块儿回葡萄园不可。她那时竟这样执拗。使我不解的是两位家长也一声声说:"捎上她哩!"我只得同意了。
  归来时我们雇了一辆马车。赶车的是一位上年纪的人。马车在秋天的平原上不疾不慢地行进,让人有一种很特殊的感受。这种马车在这儿仍然是重要的交通运输工具,它是机动车辆很难取代的。鼓额手里挽个花布包袱,垂头坐着,头发梳理得真光洁。她眼下像个羞涩的从娘家回来的小媳妇。我注意到,她现在比刚来葡萄园时健壮丰满多了。她那被太阳晒得红红的脸庞、又黑又圆的大眼睛,有着一种历久不衰的美。这种美很内在。
  车老板根本不把车上的乘客当回事,看来他已经非常习惯于这种生活了。一路上他不停地哼唱,因为声音小,而且嗓音又不清,所以我一开始并未在意。后来的几个词儿钻进我的耳膜,使我立刻一振。他在哼唱关于徐芾和秦始皇东巡的古歌!
  我请他大声唱唱,他瞥了我一眼,不高兴地放大了声音。
  真的是那首古歌。可见在登州海角这一带,这古歌已经掺进了流动不息的海风之中。我只要安下心来,只要屏息静气,就会听到它在隐隐奏响……我一动不动地倾听,凝住了。
  鼓额的手在轻轻推我,我一低头,看到了她手里攥着一把洁白的花生果。
  又是一个长夜。这儿满满地灌入了海潮。一种生冷活鲜的气息从茫茫无边的地域吹来,越发让我难以入睡。由于时过境迁,你将无法领受我在这个长夜的感受、我的心情。
  一个人在这样的夜晚会有无穷无尽的、繁琐的追询。我常常发现,时光流逝得那么快啊,一转眼已是十年、二十年。
  可十余年前的一切宛若眼前。我在这匆匆的迎接和告别中也做不到镇定自若,一些过失常常令我心疼。过失——让人尴尬的场景一再重复,而人又不能从头开始。人无法挽留珍贵的友谊和爱情,有时就眼瞅着它们衰老、退色和变质。
  我时而想有力地抑制它——对生命造成腐蚀和损伤的隐秘之力。为了捕捉它,我紧绷心弦。多么难啊!你常常有这种感觉吗?发现那种力量是不难的,难的是扼制它,注视它,不让它靠近自己。显然做不到。因为这太累了,一松弛,一天又过去了。而生命正是一天天组合起来的,我们就是这样丢失了生命。我怀念那些生命放射璀璨光焰的日子和时刻,充分地、一再地咀嚼和感念。我常常一个人在这午夜里强忍着什么……

  柏慧(18),如今能像你和我一样坦然交谈、不断回忆的人,世上还有多少?
  我们已经放弃了对彼此的苛求,只是真诚地交谈。
  海潮徐徐漫过,它把小茅屋、葡萄园,把整个大地都覆盖了……我们偶尔想起已经消失和必将消失的一切,对这无法诠释的神秘就会泛起恐怖,睁大一双求助的眼睛。我看着你,深知:这目光与十年前是多么不同啊。我一遍遍地想象你现在的样子,想不出。
  你好吗?愉快吗?你一定……我承认那个小提琴手与你分开之后,我有一阵真是高兴。以前我听到你夸他是"天才",心里总是觉得别扭。
  他的假头套、凸起的小腹,我看了都有些气愤。现在你又是你自己了。可现在你正是让人特别担心的时候。
  我甚至想劝你回到柏老身边,但那同样是一种折磨。你会孤独的,无论是你自己还是与他们在一起。既然如此,那么你就自己吧。
  小提琴手是你初中时的同学。记得过去我忍不住就要说他几句坏话。当时他的小腹还没有凸起,只是那眼睛凸得太厉害。这样的眼睛据你说是美的,而在我看来空空洞洞,没有什么内容。这双眼睛转向你时有一层浮起的光亮,让人想起一种鱼;而转向我就立刻尖利利的。
  他难得一笑,无能而又自负。这就是我过去的印象。
  可现在呢?我多么怀念一起坐在剧场里的那份感觉。我既担心你,又为他难过。他的痛苦可想而知。你是绝对好的一个人……你多么美丽。我仅仅因为你的美丽也要充满了尊敬。美丽是神灵赐予的,它多少也算是一种品质。在那座乱哄哄的城市里,你自顾自地美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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