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3)

2025-10-10 评论

  我怎么会忘记那所地质学院?它出现在我生命的转折点上,而且我一辈子也不会有那样奇特的遭遇了。回顾这些的时候,我对你的怀念和感谢超过了一切,再也没有了当年的冲动和激愤。我甚至在设法原谅你的父亲,试了试,很难。他当时差点儿废了我的学籍,一家伙把我赶回那片大山。
  你的父亲比所有的父亲都要严厉,虽然他后来穿上了背带裤子,越来越像个学者了。
  你对他还像过去那样害怕和畏惧吗?你现在离开了他,搬到别处住,这未必是件坏事。可是你将来还应该回到他的身边,他以后大概需要别人的照顾。过去我把他当成了那一类人:骄横了一辈子,一辈子都要骑在别人头上。现在看他也很可怜。
  一个人长大了一点很重要,这样他才会冷静一些,好好地瞧瞧自己,也瞧瞧以前的敌人。
  我梦中老出现一个叼着黑色大烟斗的人,他笑眯眯地叉开腿站在前方。因为他挡在那儿,我就不由得要一次次悄悄地退回……这条路就通向我的地质学。我曾那么热爱自己的专业!柏慧(3),你知道,你的叼着大黑烟斗的父亲阻挡了我,伤害了我。我是在他的面前退却的。
  毕业了——总算熬到了毕业,让人松了口气。我有幸被分在那个著名的○三所里,巍峨森严的一座大楼让我屏住了呼吸……可是命中注定似的,在这儿我又遇到了一位跟柏老差不多的人。我怕极了。我竭尽全力躲着他、他们。可这是躲不开的。我最终还是在心里做了个痛苦的决定,干脆放弃地质学吧。
  就这样我来到了一个杂志社。
  结果你知道,这同样是一次很不成功的逃亡,我后来还是不得不狼狈地离开。恰好这时赶上了辞职风,我就辞掉了公职——背上背囊,沿着黄河向东,再从黄河入海口继续走下去……我翻过了那片从童年起就让我入迷的大山,一直走到了我的出生地:登州海角。
  在一片葡萄园里,我把背囊卸了下来。
  这之前我总是寻找着区别——区别于那座地质学院、那座城市的地方……没有区别。到处都一样。
  只有在这片原野上,我的双眼突然一亮。我又看到了辽阔的海滩,大海,稀稀疏疏的人流。这儿再也没有那么多灰色的楼房,到处都绿蓬蓬的,一片生机。这就是我母亲般的原野……
  落脚之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把家搬过来,但我失败了。梅子舍不得,因为她出生在那座城市,她与我不同。而我就出生在这片原野上的海滨小城,出生在登州海角,我与她从一开始就是不同的。
  于是我一个人,赢得了静思的机会。
  人哪,人的一生总是苦于没有这样的机会。
  你是否走入了自己的静思?让一片喧嚣从耳畔退开,一个人安静下来,度过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你的居所附近没有大海,于是你听到的不是海潮,而是如海潮般细琐无边的市声……
  这片葡萄园啊,它是我的什么?它让我如此心甘情愿地操劳,让我绞尽脑汁。不用说,几年来我都在当它的忠实仆人,照料它,安慰它,有时像哄一个孩子。它越来越娇气,动不动就生病。我在这年夏天几次累倒,那些好帮手也给弄得精疲力竭。不过我们都没有一点怨言。
  你该熟悉一下拐子四哥夫妇了,还有小姑娘鼓额。四哥是很早以前从一座兵工厂回来的,六十多岁了。他的左腿因公受伤,我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就看到他走路一拐一拐。我从小就记住了海滩上这个一拐一拐的身影,并亲近着他。这一回他与我一起侍弄这片园子真是再好也没有了。他的老婆叫响铃,胖胖的,小他二十岁,一天到晚只知道笑,几乎不懂得忧愁。他们夫妇没有儿女,待我像亲人一样。我在这儿真的感受到家庭的幸福——我想起了早已去世的亲人,我的父亲、母亲,还有外祖母……很难说不是他们在冥冥中把我召唤到这里。我呆在这片原野上,觉得心和身都离他们近了。
  鼓额是四哥从远处的村子里雇来的民工。她刚来时只有十七岁,可看上去连十五岁也不到,瘦瘦的,只突出了那个鼓鼓的额头和一对又黑又大的眼睛。她显然没有发育好。我去过她的家,真是穷得令人难以想象。这只是平原上的普通人家。
  我有时必须把全部精力都贡献给这片园子。你如果亲眼看到我的这些朋友是怎么对待它的,就会像我一样去做。他们从来都把它看成是自己的——连小鼓额也不例外。这个长了黑红色皮肤的小姑娘内向极了,有时一天不说一句话。她只在默默地做活。不过她的那双眼睛可以表达一切。太阳下她都不戴一顶草帽,整个夏天都是这样。这会儿她给烤成了一块小红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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