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4)

2025-10-10 评论

  这儿还有四哥带来的一只护园狗,叫斑虎。它栗色皮毛,灰蓝色的眼睛,长了长长的金色眼睫毛。谁都不会怀疑它的聪慧;它只是操着特殊的语言而已。我有时长时间地注视它,看着它善良而纯洁的面容,忍不住一阵阵羞愧。
  真的,从品质上而言,我们许多许多人都不如一条狗。它那么憨厚,忠诚,当然也很勇敢。它们身上只是缺少某种东西,比如自信和独立性——这很致命。这种缺失使它们处于人类的永远奴役之下。
  我们最焦急的就是葡萄的销路。现在就到了关键时刻,不然秋天就要哭鼻子了。我们特别倚仗东部小城的葡萄酒厂。
  你现在愉快些了吧?多么想念你。
  我常常记起你不愉快时的样子——不要不愉快,因为忧愁从来没有用处。
  你大概常常见到那位大胡子老师吧?你知道在校时我们关系非常密切,无话不谈。在我当年最苦恼的时候,就是他好好安慰了我。我们十年里都保持着联系。他现在把信寄到了葡萄园,还许诺有机会来这儿看看。真想念他!我平时只称他为"老胡师"。
  老胡师有些地方像你,对我离开那个著名的○三所深表遗憾。他在那儿有个同学,还有两个学生,并且关系不坏。他们常因业务关系到学院去,讲了很多所里的事情,多少给他造成了误解。他听得多了,并不认为讲那些话的人品行不端,反而真的一度对我有些生气。
  我们那一段来往信件都是唇枪舌剑。因为我被看成了一个不够安分守己的人;不仅如此,而且还有些骄傲、有些其他的毛病……我可能在激动中忘记了自己"学生"的身份,冒犯了他。我后来向他补写了一句话——那是苏格拉底的吧?
  "我爱我师,但我更爱真理"。
  好一段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了。我担心他生病。你能否了解一下他的近况?请转告他:我非常想他。
  请不要给我什么了——我收到的已经够多了;我是说你给予我的,足够我一辈子使用的了。
  梅子来住了一段时间。她这次大概喜欢上了葡萄园,对一切都入迷。她甚至与斑虎也结下了深深的友谊,走时彼此恋恋不舍。
  她提议邀请你来这儿。我知道她想结识你。她真心地想邀请你。关于你,她总是十分关切。她听说了你的近况,特别是得知了你与小提琴手暂时分手的消息后,流下了眼泪。
  你竟迟迟没有回答是否来这儿相聚。
  她还没有下决心来此定居。一个人要告别一种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但我看得出,这一次对她的触动很大。她亲眼看到了我在做些什么、想些什么。她当然会把今天的生活对照昨天,那时她为我的穷于应付、焦头烂额而苦恼。
  她的个子比你矮得多,走在田垄里,看着朝阳勾勒出的那个小小的剪影,心里一阵痛怜。她为我分担的忧愁太多了,而我又不能更多地照顾她、保护她。她大概离不开城里的父母:我的岳父是个老同志,生活上对她照料得很好,虽然她现在不太需要这些了。
  她好比一株青苗,我正设法把她移栽到另一块土地上。移栽的时候要连根掘起很大的一方泥土,不然的话它就会枯萎。
  夜间我们一起走出园子,一直往北,向着海边走去。天乌黑乌黑,可是我们一点也不害怕。后来斑虎追了上来,不断用身子蹭我们的腿。这一下就更好了。没有多少风,可是海浪依然很大。噗噗的浪涛在梅子看来新奇极了,有一阵她是跑着往前的。她想亲眼看一看水头是怎样扑到沙岸上并发出这样的巨响。海浪绽开一道道白色的花练,在夜色中泛着银光。天上是又大又亮的星星,它们垂得如此之低。这在那座城市无论如何是看不到的。
  后来我们依偎在沙滩上,偶尔有水沫飞到身上。她并没有忘记询问你的情况——关于你的一切她都感兴趣。
  你过去很爱她,是吧?
  是的。
  她那么好,是吧?
  是的。
  我知道她不止一次从我的像册中端详过你。她说你比她好看——实际上你们是不同的。她的赞扬是真实的,由衷的。
  她说你们没有走到一起,而我们却走到了一起,这二者究竟哪一个才是误会呢?
  我向她介绍了事情的全部经过,当然不能不一次次谈到你的父亲柏老。在那个冷肃时代刚刚结束的年头,人们遵循的逻辑与今天有多么不同。今天再没有人理解那样的故事了,尽管它刚刚过去十几年。我告诉梅子:因为那时我父亲的案子还没有个结论,我曾经一个人在大山里流浪——当时父母给我在大山里找了个义父;我害怕去见义父,很恐惧,就半路上一个人溜了,从来也没有见过他……入学时我彻底隐去了真实的父亲,而只承认是山里人的后代……就这样我才得以走进地质学院的大门。后来就是我们的热恋,再后来就是我不小心倾吐了秘密,差点招灾惹祸——这都是自然而然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