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出卖了。你把这一切都报告了你的父亲,他当时是院长!
梅子说这不是"出卖",而只是做女儿的对父亲不自觉的一种流露。
我说是的。不过这就足够了。当时柏老暴怒起来,让政工处好好忙了一场。结果我受了处分,只差一点就被赶跑。
那场打击的滋味别人是体味不到的。它碰到了我最深处的伤疤,让我浑身战栗。因为我长期以来想都不敢想一下的、好不容易摆脱的父亲的形象,又紧紧地缠住了我。
我永远也忘不了父亲第二次从囚禁地回来时的模样:黄瘦、目光呆滞、脚步飘忽、紧紧咬着下唇……从此我们全家都陷入了一场恶梦。妈妈为了把唯一的儿子搭救出来,不断地催促我:孩子,跑吧,跑吧,你一个人快速……我就这样逃进了大山,渐渐变成山中的一只野物。我含辛茹苦!
据说当年能进这所学院柏老是说了好话的。因为按我的分数只能上二类大学,是柏老碰巧注意上了我的名字。对此我一直感激着。直到遇上了你,我才明白:一切仿佛都是天意。
这些不该再一次提起。
我只想说,梅子心中从来也没有怪罪过你。她似乎比我更有道理。我是一个特殊的生命,身上创痕累累,像一个被追赶了半生的动物。我侥幸呆在了你的身边,只是把满心警觉和惊悸掩藏起来……请原谅我的敏感和苛求吧。
我对你的伤害——不,我们彼此的伤害,都是非常非常深的。于是我们今天的友谊才有了分量,才让我们无比珍惜。
因为我那时爱着你,所以才头脑昏昏说出了不该说出的秘密:也因为我那么爱你,你的"背叛"才让我万念俱灰。你大概想不到当时我有多么绝望……我只跟你讲了很少很少一点儿:关于我的家世、我的过去。出于恐惧和警觉,即便在你的面前我也没有说得太多。今天则不同了,今天我有必要对你说出一切,因为我觉得你应该倾听一个家族的故事了——虽然这有点太晚太晚了……
这种诉说是必要的吗?我一直在犹豫。
在这沉寂的夜晚,在我的葡萄园中,我总是不断地回忆、追溯。我实在有些忍不住。
分手后的十几年中,我经历了很多。我是慢慢才搞明白了我从属于哪一个家族,有着什么样的血脉——我、我们——而"我们"到底又是谁……
"我们"为什么总是有着同样的命运?
柏慧(5),我昨天因为爱而过早地倾诉过;你今天能够细细地倾听并且回答吗?
这时外面的海潮又加大了——我想是大海深处涌起了风暴。窗外静静的,没有风……
秋后这一段时间,葡萄全送到榨汁厂了,我们终于可以清闲一点了。大家都做自己最喜欢做的,四哥捣弄他的猎枪,领上斑虎到看渔铺子的老人那里玩了。老婆响铃和小鼓额采野果做一种蜜膏——这是平原上的人最独到的发明,记得外祖母在世时我就常常吃到这样的蜜膏。它可绝不同于今天的果子酱。
我一连多少天都在一些极有意思的地方转,像东莱子古国遗址、徐芾东渡启航港遗址、乾山遗址等,我已经不止一次去看过了。这儿的民间传说中,关于秦始皇东巡、召见徐芾的故事很多,几乎每个村庄的老人都能说出一串。而且这里徐姓村落非常之多,有七十多处。关于徐芾的出生地,近来史学界争论不休,这极大地引发了我的兴趣,因为它是关于我的故地的啊。
在这种兴趣的牵动下,我找来了一堆堆史料,包括人类学著作,翻了起来。我想象那个很神秘的人物徐芾,十有八九与东莱子古国的血脉有些联系。当时的东莱人最早发明了炼铁术,他们当时有个很大的冶炼基地,现在是一个镇子;辽东半岛与登州海角如今隔海相望,在当年却是相连的一片大陆,那时候老铁海峡还没有发生陆沉。他们丰富的铁矿资源当然就来自老铁海峡。这个了不起的氏族祖居地就是登州海角。除了冶炼技术,还有当时最为发达的丝织业、渔盐业。他们几乎个个擅长骑射,英勇剽悍。他们的势力在相当于夏代的时候已经非常强盛,居住地域相当辽阔:北到渤海海岸,向南延伸到龙山文化中心的益都一带。可以断言,它和龙山文化有着某种血缘的渊源。
它是东方最古老的土著部落,最早应是一支在此定居的游牧民族。直到了先殷时期,由于殷人入侵,这一部落才穿过尚未陆沉的老铁海峡北上。因为他们不可能绕过大半个渤海湾经大沽、秦皇岛而北移,肯定走了海道。这次氏族大迁徙是必须注意的。因为至今可以从辽东半岛,甚至是贝加尔湖南畔、斯塔诺夫山脉以东地区找到他们的踪影。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