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之后又该回到日常的劳作之中了。手中的工具是剪刀、铁锹、锄头,它们要对付多余的枝茎、泥土,要溅上汁水,要磨得发亮。我的手通过它们挨近了另一些生命,默默交流;在这儿,我遗忘的都是凡俗。
……近来时常泛起那个流浪汉的面容、他的令我怦然心动的目光。我的很多设想、怀疑,都缘他而生。这个世界不是太小了、小得不可思议吗?我与他在这个平原上遭逢了,而且匆匆分别。我竟然不能够帮助你——帮助一个不认识的熟人。
回忆我的那些朋友——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朋友,有时相当令人痛苦。你不觉得这样吗?我常常因为一个挚友的不能如期归来而伤心,不得不深深地思念,以此来打发怅怅的情绪。有些友谊是如此地奇特,以至于当你稍稍正视它的时候,不由得生出一阵颤栗。这种珍贵的友谊人的一生不会遭遇很多……它给予了我多么大的力量,这是任何一个置身事外的人都难以体味的。
当然,不少的时刻我也为另一类朋友感到悲凉。他们背叛的绝不是我、或不仅仅是我。他们难以复返地离开了,远去了。在这个多少需要一点正义和勇气才能站立的世界上,他们最终还是趴下了,采用了四肢行走的方式。
我偶尔怀念与之相处的那些日子,觉得时间真是太无情了。一切都是时间剥蚀的结果。
我曾陷于怎样的轻率啊。我无论如何也不会相信的事情,就那么自然而然地发生了。它们在那一段日子里像鸟群一样集聚,后来又四散飘飞,发出一阵阵惊惧的恶叫。
我越来越感到人类是分为不同的"家族"的,他们正是依靠某种血缘的联结才走到了一起……
——不是一族的人,最后仍然归不到一块儿。
这是多么冷酷的事实。当我懂得这一点时,就开始自觉地寻找自己的"血缘"了。这是一个多么漫长的过程。你会知道我在说什么。
当我想到我们长长的、其中不乏曲折和跌宕的交往,想到我们难以尽言的往日,我总是激动不已。但愿这种激动能永远陪伴我。我总是面对着你的宽容和体恤,喃喃自语。有时我激愤和高昂的声音也惊吓了你,而你总是用目光抚慰了我。也许我后半生剩下的一个重要事情,就是一份倾诉了。
没有倾诉,就没有我的明天。我在把自己交给倾诉……
那些沉默无言有时是为了掩去滔滔话语。我们只要凝视所看到的一切,就不得不承认:这是倾诉的另一种方式。
平原是沉默的。可是我常常能够遥感它如山崩如海啸般的巨吼。大海沉默时,真正的愤怒即将冲腾而出。像我们的护园狗斑虎,它一声不吭看着四周,枯叶、流云、苍老的藤,都在它的眼中和胸中。可是它忧伤的哀怨我全部听到了。拐子四哥在一个人吸烟时,声声叮嘱震人耳膜。他的期待太多了,他一切都为了我们的葡萄园、为了我和我的朋友,惟独没有想到自己。他把自己和妻子响铃都用最最简单的方式打发了,没有一点奢求……我欠四哥夫妇的太多了,而且永远也不可能偿还。我所能做到的就是长久无尽地感激……
这个小平原还生出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女儿,她就是小鼓额。我不止一次对你描叙她黑黑的眼睛、她的沉默。可这些其实都是无法言说的。她低垂的额头、红红的面庞、长长的一瞥,都让人觉得不可思议。我一遍又一遍默念:多么好的一个平原少女,多么健康又多么聪慧;你的善良是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你用悲悯包容了一切……我看着她,一次次将目光投向远方。我总觉得这个小姑娘似曾相识。
她几次要为我缝补衣衫,我都拒绝了。我自知没有那么高的德行,就是说,我还不配让如此纯洁清澈的平原少女为我劳作——那双纤弱的手按在一件不洁的衣衫上,就会弄脏了它。她总想尽可能地帮帮我,以表达那种感激之情。可她越是这样,越让我陷入深疚。我又无法表达。
我常常暗想:一个人在人生之路上遭逢的一切真是极不寻常。他要不时地压抑心中的惊喜和悲伤,要无声地忍住,还要受和捱。凭着一个生命应有的悟力,我感到了奇迹,也感到了不幸。比如说小鼓额,极有可能是神灵派遣来的一个小小使者。她洗尽铅华,淳朴自如地站在了我的身旁。
这是一种守护还是一种盯视?
她代表了谁?她的眼睛明亮澄澈,那光辉肯定来自神灵。
我不得不一再地注意到这个基本事实:她从那个一贫如洗的农家走来,就像从冬天的平原走来一样。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张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