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都眼巴巴地望着,无比愤懑又不吭一声。拐子四哥掮着猎枪,忧心忡忡望着原野。他身边是同样神情的斑虎。
越来越多的高级轿车在平原的大小路上钻挤——这在一年前还不多见。几乎全是进口的、式样别致的车子,近百万、超过百万元一辆的轿车,这儿都能经常见到。他们为什么把车子开到离海这么近的地方?一下车就张望,互相使眼色、点头,嗯嗯呀呀……打听了一下,乘车来的人不是什么远客,他们大多是附近企业的小头目、乡镇长之类。看看他们油渍麻花的脸,丑陋的步态,再回头看看那一片片简陋的村舍、衣衫褴楼的人群,就不能不感到阵阵绝望。
人在绝望中愤怒和回忆,这有意义吗?
我想一个人的愤怒和回忆成为大家的,或许会有一点意义;不然什么也谈不上。还有,有时愤怒也是多余的。一般的善也是多余的。我想起了一位声嘶力竭的朋友——我常常觉得他太过——今天我算是理解了一点……
我的另一位挚友,因为严重的喉疾不得不住进医院。他痛苦地躺在那儿。我去探视他,回来的路上忍不住,吟道——
他喊个不停喊破了喉咙……
这种吟哦有意义吗?它一点也减轻不了朋友的痛苦。
可是我仍要吟哦。因为这应该是人的第一反应,也是最基本的。如果有人连最基本的权利也要剥夺,甚至谩骂,那他只能是人群中的丑类,是我不得不认下的敌人。
是的,现在敌人可不难寻找。
有人一再地让我们宽容、宽容、一百个宽容,原来他自己要一次又一次地背叛。我要大声说一句:不,我绝不宽容。
……
这儿的绚丽也许是最后的绚丽了。世界剩下了一个角落——我的故地,我的平原……
小时候灌木丛中的小路,路旁大野椿树下蓬蓬的石竹花,还有香气薰人的合欢树……想都不敢想。如果海潮腾空,把我们大家一起淹掉,我一点也不吃惊不怨怒。这是美丽的大自然的暴动。是正义。
我将歌颂海潮。它是希望和寄托。比起它的力量,原子武器算得了什么。潮涌排天,涨起来,淹了彤红的太阳,在人的心海那儿汇拢。你如果见到这儿狂晕的海湾就好了!
***
……回避了那些"对话者",回避了我极为熟悉又极为生疏的一切,走入自己的内心。在一场长久的奔波之后——这场奔波让我至少花掉了四十年的时光——这种走入显得多么必要。这其间我依仗的主要是劳动;离开了劳动,我就无法注视自己的心灵……
我倾诉,我自语。我今天对于倾听者的选择就变得非常重要了。
我遥望着你,因为你不同于任何人,至少对于我是如此。
一个人与一群人的关系大致是这样的:他退开又走近,最终还要退开;因为他发现了他们大致都差不多。他这时困惑和痛苦的,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倾听他的独语。
他苦苦地找啊找啊,突然发现他(她)早已经出现过了,他(她)就在那儿!于是他开始了长长的诉说……
人的独语和默想、静思,都同样重要。
我在这个地方注视着,归结着,感觉着我精神和肉体的需要,以及它们两者之间的区别、它们各自四十年来的经受、忍受、沐浴和启迪……
对于我,这儿与其他角落的确是不同的。我在这儿的海滨小城出生,这说明我的一切都是这里所给予的。这里的特质和力量将最终决定着我。对于一个生命,他诞生在哪里是个非同一般的事件,也是一个人所不能左右和改变的,是神灵的意旨。既然这样,那么我的真正家园永远只能是这儿;我从此走出的每一步都算是游荡和流浪。我只有返回了故园,才有依托般的安定和沉着,才有了独守什么的可能性。
午夜失眠时,对我而言也是一个宝贵的时刻。我如果在异地,失眠总是特别痛苦。它令我恐慌和烦躁。而惟独在这里是一个例外。我那时徐徐地展开思绪,平静地回顾和领悟。
人的思索和静悟是极其必要、是无法替代的。人如果缺乏了这个过程,就会走入盲目和虚假,即变为平常所说的"非人"。
人在独守的一刻,才看见了真实。这真实使我惊骇,使我欣喜若狂。
人的真正力量正是产生于这一刻。人在这一刻领悟的全部,就要尽可能地记住。
海潮漫漫而来,无始无终。多么好的伴奏。它陪伴了我的思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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