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用黑道上的人传讯、偷查档案,这只是他们孤注一掷的举动。而这之前已经有过更为拙劣的、荒诞不经的尝试。他们几乎不放过任何机会来做点什么——只要对方不放弃记忆,他们就不放弃。他们不允许一个人有记忆。看来记忆是一种很特殊的东西,它可以燃烧、可以顺着血脉流动……
由于我的导师在学术界享有难以动摇的地位,他的成就和品格令人景仰,所以"瓷眼"一时也没有办法。他总想设置一个过不去的关卡,可惜总也难以做到。
在我来○三所的第二年,正赶上有关部门大面积的资格考察活动。这次考察据说是非常重要的,采取无记名投票方式,票上设有"称职"、"不称职"和"基本称职"三栏,以供填写。如果一个人"不称职"票超过了半数,就将对其"重新加以考虑"。
这其实是一场无聊的游戏。对于"瓷眼"而言,却似乎来了一个小小的机会。他们紧急动员起来,表面上却伪装得无事人一样。大楼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但这只有仔细观察才看得出来。我那时对内情一无所知,基本上还是"一张白纸"。于是"瓷眼"身边的人就把我列为他们的一个人——他们认为新来的没有理由不投入他们的怀抱。先是给我调换办公室,把我由一个四人房间调到了二人间,待遇似乎也提高了。从此对桌就有了一个胖女人。她快言快语,爱笑,笑起来皱着眉头;里里外外携带一个饭盒,里面装有排骨、酱菜、点心,甚至是酥糖等。她高兴了随时捏一点东西吃,还非要我尝尝不可。我不吃,她就硬塞到我嘴上,咕哝说:"你个小狼嘴儿!"
我成了"狼"。我在她眼里如此可怕吗?她塞入的是一块酱菜,咸得甜得让人发抖——一个女人没事了竟咀嚼这样的东西,真令人惊叹。
她每一次吃过东西都一阵兴奋,在屋里走来走去,说:
"我最讨厌那些上班时间窜来窜去的人了,他们不好好工作,从这个屋到那个屋——你知道所长跟这叫什么吗?叫窜堂!……"她常常像自语,又像忙里偷闲传授我一些知识和消息,像什么"七月十七号十九点十分月食"、"三处处长有可能提拔,一个老姑娘帮了他"、"男女都……"
这一回她暴躁地骂起了我后来的导师——副所长,说他是"伪君子"、"下流坯","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最小气","野心比谁都大","说不定还是个色狼"……我对她骂的人当时不太了解,只觉得那是一个内向的、工作态度极为严谨的人。她对在我耳朵上说:"活该,这个月要考察他了——你一定要填写不称职!"
我看了她一眼,发现她是个双下巴,敞得很开的胸口那儿吊着一尊金佛。
她皱皱眉头,严厉地叮一句:"听见了吗?"
"……听见了。"
"你发誓!"
我怔怔地看着她。我见她一双空洞的眼睛这会儿水汪汪的。好像她心怀巨大的冤屈,刚刚寻到了一个复仇的机会,随时会像个厉鬼一样扑过去。我说:
"我不会为这种事儿发誓……"
"可人家都发誓了!"
……再没有谈下去。我已经察觉到什么。我那时才感到这座阴森森的大楼内,原来如此地无聊和腐臭。我那次在填写考察票时认真地思考了一下,我凭着自己的感受和印象,认真地给我未来的导师填上了"称职"两个字。我觉得坦然多了。
事后我才知道,"瓷眼"身边的人得知考察的消息之后,大约提前两个月就行动起来,分别派人一盯一地做工作。大概我是被胖女人"盯"的对象。他们还派出骨干,开着车到下边的几个野外作业营地,一一做工作;并根据谈话对象的不同情况,分别许愿和收买;遇到难以影响的人物,就下大力气拉拢,送礼品、请客吃饭;如果仍不成功,就最大限度地孤立和威胁对方。令人难以置信的是,他们还专门印制了所谓的"对照表",表上对应开列了所长的伟大功绩、另一个人的恶行——由于都是捏造的,所以这些"对照表"不准复印,而且原件编号,事后收回,严密得令人吃惊。那些答应投否定票的,必定要被再三叮嘱,最后发誓,还要发"毒誓"——我第一遭明白了什么才是"发毒誓":即由发誓者念出"誓言",然后说自己若有违"誓言",则自己遭受如何如何恶报、自己的至亲至爱遭受如何如何恶报……不仅如此,还要最大限度地辱骂某个人、同时对所长表达无与伦比的尊崇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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