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77)

2025-10-10 评论

  这座大楼上没有了导师,没有了正义,又怎么会有学问呢?
  我就是这样毅然离开的。我想骄傲地对我的朋友和这个世界宣布:真正的知识像真理一样,它没有什么形式上的中心。它的中心只存在于人的心灵之中,只有心灵才是它的居所。只要我有那样的一颗心灵,那么我走遍天下、走到人迹罕见的荒原,都不会失去"中心"。我藐视那座森森堂皇的大楼,藐视以它为标志的"中心"。
  我离开了污浊,才有可能走进清洁。老胡师,您应该为我高兴。您担心我孤独无援,还不如担心我的堕落。
  我害怕的不是阴谋黑道邪恶,我只是厌恶。厌恶与惧怕是不同的。是深深的厌恶使我离开了。我将在这种回顾和独守中积蓄力量,特别是认识的力量。我不是退却,而是在前进。在这个严峻的时世上,我从来不相信退却。我不止一次看到撤退者到了最后,又去做丑恶的苟合者。因此,我请老师不要把我划为"撤退者"一群。
  您多次表达的一个意思就是,让我超脱或超越于○三所的斗争;还启发式地问:如果你的导师真像你说的那么好,那为什么仍有那么多人维护"瓷眼"?可不要一叶障目啊,等等。
  我已经详尽叙述了,这之后我想大概再无需解释什么了。
  但我还是忍不住,我不忍心让我的导师遭受一丝一毫误解,也不忍心我的老胡师走入一丝一毫的误识。
  不用说,您这些看法都来自您其他的几个弟子和朋友。我现在想再一次直言不讳地告诉您:他们都是一些品行不端的小人,是污浊的人。如果说这时候要做一个超脱者,还不如说想做一个苟活者。我观察过,那些貌似超脱的家伙,实际上在关键时刻几乎无一例外地站在了恶势力一边。
  我还常常听到有人鼓吹所谓的"大悲悯",可惜对于究竟什么才是"大悲悯"一无所知。"大悲悯"不是同流合污的代名词,不是对丑恶的暗中送媚,更不是对迫害的悄声唱和;"大悲悯"恰是由现世的具体组合的,它尤其来自清醒的战士,来自面对生活的正义和决心,来自一份迎上去的勇气——这样长长的、不间断的历程,才能最后造就出一份"大悲悯",才能最终通向那个"大悲悯"。
  "大"不是无缘无故的,"大"是艰辛的汗水和殷红的血流浇灌才得以长成的。"大"不是享用的结果,不是因为等待了别人的供奉,它需要一个人自己冒着危难去寻找和追求……我的老胡师!
  我的导师可不是简单一个"好"字就可以概括的。他是一个烈士,已经为真理殉身了……
  他在这个时世沉默着、低吟着,怀念着自己先逝的师长和如水的岁月。我仍能记得与他在野外共住一个帐篷时,听他说的每一个故事。那时他还年轻,像蓬长的茅草一样葱郁旺盛。他那时足踏山野,对自己的事业迷恋到了痴处,迸发出无数烂漫奇想,对未来的一切都视为生长的、簇新的、即将结果的、光明灿烂的。他那时正处于热恋之中,爱上的是一个比他还要激进的、对天才不折不扣的崇拜者。后来他们结合了,再后来又有了自己的孩子、家庭;这样过了十几年,他们分开居住了。他仍然像过去一样跋涉,她则没有力量跟上来。她已经厌倦了。于是他差不多一直一个人,只跟紧了自己热烈的理想。
  他是个第一流的学者,更是个理想主义者,而且一生都没有松弛下来。那些难以忍受的摧折在他这儿都被坚定的意志磨碎了。他在专业上是个天才,这早由他那些闪光的著作做了最好的注解和证明;但他却没有仅仅龟缩到专业的壳内。
  他就这样走向了信仰的高原,一个人迎接着扑面而来的寒风。
  他能够一生清洁,拒斥污浊到最后一刻。他的一生如此完满,简直没有什么缺失。
  与您的那些运送"耳食"者不同的是,他从来没有公开教导和倡议我"原谅"、"宽容"一类,没有让我做这样的"老好人"和"君子"。他知道这个年头被喊得最多的就是"原谅"和"宽容"了,这类东西廉价得很。谁胆怯和亏心,谁就首先想到用"宽容大度"的彩纸把自己先包裹起来,随时随地准备与罪恶的勾当联手。事实上他们已经那样做了。当有一天再不需要遮遮掩掩的时候,他们就会赤裸裸地显露。在一个特别需要苛刻、正义、立场和勇气的时代,有人却一再地倡扬"谅解"和"宽容",这就不得不让人分外警惕——他们极有可能是不怀好意的。我的导师的遭遇,特别是他生命的最后几年里的所有遭遇,就足以说明一切。谁又对他"宽容"了呢?我的导师是对的,现在是个决绝的时刻,而不是个"宽容"的时刻。他的沉默其实已经与那些言必称"宽容"的家伙们划清了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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