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萌差点跳起来。所有人都停了手里的活儿。这"吃饱蹲"三个字太刺激人了,而且矛头显面易见指向了大多数在办公室编稿子的人。好像是我们不务正业似的。柳萌手指着打字员说道:
"你懂什么?再胡说八道我停你的职!"
小打字员弓着腰进里屋躲了。
柳萌长叹着,环顾四周:"你们有时间也出去跑跑,找找门路,不能让哪一个人垄断了!"
整个一天气氛紧张,大家都非常不快。我明白:这儿最后的一点宁静也完结了,我们开始走入喧嚣。
柳萌与多毛男子的口角只是偶尔发生,他们相处仍大致愉快。有好几次主编亲自与他到外边拉赞助、谈项目,回来时眉飞色舞:"他这方面是个天才,接触人快,切入正题快。
我们杂志社今后就依靠他了……小怪物!"
那即兴而出的外号正好表达了她无法自抑的兴奋和快乐。这一来大家都叫男编辑为"小怪物"了。其实他粗壮高大,与"小"毫不沾边。他身边倒真有个人又小又怪,那就是女打字员。她现在已经不能坐在打字机前了,跑野了脚,腰上挂个传呼机,加上长得小巧,看上去真是奇特。柳萌告诉:
跟企业家打交道就得忍。有一次他们喝醉了酒,一抬手就把小打字员举到半空……
有关方面终于送来一纸严厉的通知:自下半年开始,所有杂志都终止财政拨款,实行自收自支。并指出这是实行市场经济的重要举措。
柳萌跳了起来,所有人都拍起了桌子。"这是釜底抽薪!
这是不顾后果!把我们跟黄色下流小报杂志一锅煮了!不行,我得去找他们算帐……"她马上往外拨电话,拨了几个都不通,"他妈的,肯定别的刊物也在吵,吵个什么?它们平时光知道胡来,现在又……"
她风风火火跑走了。一连几天没见她的影子。好不容易又出现在办公室,无比疲惫。我产生了深深的同情。起码在某一点上她没有说错——可怕的挥霍正蔓延全城,人在发疯般追求物质享受,几十万上百万的高级轿车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已经挤得水泄不通——在乡村城镇,一个小股长甚至民兵连长都坐上了高级轿车,一些满脸油污的下流坯已经坐上了带紧急充气垫的超豪华轿车……随便把一辆轿车的一个轮子分出来就可以养活一份严肃杂志,而他们却决心停止支付经费。这是任何一个有希望的民族都难以做出的举动,是物欲冲击下的疯癫。
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势必催生出一大批下流读物……谁来为一个民族文化的崩溃承担责任呢?
这一天并不遥远。
柳萌疲惫之后就是温柔的叹息:"哎呀各有各的难处。不管钱不知柴米贵,国家得顾大的,我们也得体谅。没有办法,只有自己想办法了,只要积极想办法,杂志不仅能办下去,而且还能办得更好……"
我的心凉了,全部同情立刻飞得精光。她的本质就是苟且和妥协,是很容易被说服的。她竟然丝毫看不出整个问题的性质、它所蕴含的粗暴、不负责任和无知的肆虐。她很快就被安抚下来,又像个刚赌过气的小媳妇了。
接着刊物理所当然地走向了"恶俗"——一个接一个所谓的"企业家"登堂入室,照片、长文、手持电话的封面封底人物像……下贱甚至黄色准黄色的图片和文字,撒谎、吹捧、征婚广告,一应俱全……浊流汹涌而来,淹过了编辑的小桌。小打字员第三次流产后刚刚上班,如此虚弱又如此愉快,在桌子间拧着喊叫:"早就该这么干了!……"
我真想把她抓起来扔到楼下。她顶多有三十多公斤,我一挥手就能把她扔几米远。
基金会极有"前途",柳萌向大家报告:现在苗头很好,这样下去,我们大伙儿就是躺着玩也不怕了。除了搞基金会还有刊物自身收入——通过改革编辑方针,盈余大约是过去的三倍!"怪不得上级让我们下海呀,这是逼着我们动脑筋,学会游泳。我们对待这个第一是不怕;第二是战之能胜!是吧是吧!是吧?!"
她端着磁化水杯,一个个环视,最后把目光停留在我脸上。我对视了一下,只一下就发现她变了:涨了满脸的欲望使她的面部肌肉变了形,整个人显得陌生又丑陋,这简直就不是过去的柳萌。
"你也该多出去走走,一回生两回熟,久了就习惯了,刚开始我也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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