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87)

2025-10-10 评论

  在有关柏老的那个故事中,您也是其中的人物,是个介入者。所以您在那时没有任何怀疑和误识。但关于"瓷眼"、我的导师、导师的恩师、○三所,您却没有表现出那样的清晰性。这是因为没有感同身受。您对于这个时代里某些故事雷同的严重性还有些低估。我却要一再地揭示和记录由于一个时代想象力的枯竭而带来的可笑而残酷的"雷同"。
  可笑的"雷同",令人啼笑皆非的"雷同",使人流血流泪的"雷同"!就是这些一重复、大致相似的故事,把我们一个又一个纯洁和朴素的兄长、导师沉入了深渊。
  我在这个小平原上有幸搜集到几千年前秦王东巡及徐芾的故事——这故事是家喻户晓,偌大个中国有谁不知道有个叫徐芾的人?有谁不知道他采长生不老药一去不归的故事?
  徐芾是个幸存者,他逃得太快了。
  其实对待那些思想者,最好的办法是蹂躏。蹂躏从来就甚于杀戮,而且还有可能化腐朽为神奇。
  那些"雷同"的故事就是蹂躏的故事。
  我在这个葡萄园里,享受着一段有别于过去的时光。我咀嚼着那些故事,梳理着来龙去脉,只在默想中与一类人对视,感知着他们的目光。这目光穿射了遥远的时空,依然那么生动和温暖!
  ……您出于对学生的关切,对我的未来一直担心: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我张望着面前这个世界,常常发出与您类似的叹息……
  怎么办?怎么办?我离开了,再一次离开、离开。人最终都得离开。但一个人却不能屈服地撤离。我在一次次离开的时候,想到的就是这些。
  我不害怕什么,我只渴望有效地加入。我没有回避,我藐视汹涌的浊流。有时这种离去是必须的。它恰恰源于一种渴望。我不能忍受,这种"不能"既使我陷入,又使我离开。
  我判断着、回想着,寻找着我的来路。我在滔滔的时代合流之中不可能不葆有这种状态。有时我像一个孤儿——一个时代的孤儿;有时又像一个扶老携幼的男人。我觉得早早地衰老了,又奇怪地停留在童稚时期。我是谁?是什么?我在哪里?类似的迷茫偶尔笼罩我,令我惧怕……所以我一开始,一直到今后,我的一生,都会专注于一个最普通最基本的问题:
  我的立场。在越来越多的人羞于谈论立场的时候,我却要在自己内心深处死死地咬住它不放,一直到把它咬出血来。
  我离开了这个平原近三十年了。这等于离开了母亲。失却了最可靠的保护,受伤流血。我带着伤残归来,紧紧依偎。
  失去得太久太久,母亲也在苍老。面对着衣衫褴褛的母亲,那种痛苦才是真正的痛苦。最后的和最早的依靠、爱和怜的源路,如今成了这样。谁忍心看一眼母亲苍凉炽热的目光?
  我的平原啊,我挨上了你,我紧紧地依靠着你。可是我身上的血口尚未抚平,我又要为您去重新迎接。母亲身边的危难叠成了山,这就是我的母亲啊!
  我一大早起来就走向原野,想让脚板贴近昨日的青茅和葛藤。它们没有了,早在十年前就枯萎了。现在更多的是荆棘,是吸饱了绿汁而变为金色的地衣。地衣嫩软的须丝让人想起章鱼长了吸盘的长爪。它们把大地吸贫了,还要吸、吸,它们曾经怜惜过大地吗?
  那潭碧绿清澈的水呢?那一丛连一丛的灌木呢?那呜呜鸣响的白杨林松林和青冈木啊,已经被一处处起伏的沙丘链所埋葬。白如云朵的羊群没有了,灰色的天空看不到一只鹰。
  麻雀倒还不少,可是更体面一点的鸟儿一只也不见了,如鹭鸟、大雁、花喜鹊、雄野鸡……据说它们已为数极少且躲到更安全的地方。
  如今持枪的人多了,他们向我的平原开枪了。他们都从外地涌入,一个个都有一张油渍麻花的脸,看了让人恶心。本地土生土长的也有,不过大都不是良家子弟,而是自小染上恶习、学外地人穿上小花袄的败家子。他们给野心勃勃的外地人领路,充当奸细,殷勤指点哪里有水源、矿藏、果子、沃土,哪里有花姑娘。他们亲手把自己的姊妹献出,以领得一串沾了油污的小钱。
  为了把轿车、卡车开进美丽海滩最深处,他们修了一条条柏油路。这些路像黑色的脉管,通过它们将全部宝藏都抽空了。他们什么都要,只要能换来钱就行。于是当地人惊讶地发现:一卡车一卡车的沙子运走了,大海滩上到处留下一片片坑穴。大海涨潮时,这些坑穴又给灌满了盐水,于是仅有的一些植物也死掉了。洁白的沙子是构成海滩最基本的东西,是我们立足的根据。于是我们不难发现,有人存心要移动和毁坏我们的根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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