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89)

2025-10-10 评论

  梅子每一次来葡萄园,她们俩都会有惊愕的对视,让人在一边看了发笑。鼓额知道对方并无恶意,但还是像看到了一头陌生的巨兽一样,一边看一边绕到响铃身后……我对梅子说:"她见了你害羞。"梅子哼一句:"她可不是害羞。"
  鼓额摘最好的葡萄给梅子吃;梅子指导她剪了一个时新的发型。但她们之间还是很少说话。梅子背后说:
  "这个不姑娘怪极了——我从来没见过这样怪的小姑娘!"
  我告诉她:鼓额一点也不怪,她平凡得就像地上的一株庄稼。你只要走遍了这儿的村庄,就会发现她们个个都一样……
  梅子认为这绝不可能。她对那个鼓鼓沉沉的额头、黑亮的大眼睛,都感到一丝神秘。"她就像个精灵,一个小精灵。
  她不说话,可她什么都明白——她那个大脑瓜里装的事情多得吓人。我害怕不声不响走来走去的人……"
  那时鼓额还没遭到那次袭击,如果现在梅子这样说,我会特别受不了。但即便那时我也很敏感地感到了某种刺痛般的难受。我忍着什么,替这个贫穷的孩子辩解,我告诉妻子:
  "别这样说她,她是个淳朴到极点的好孩子。她生下来就没穿过一件像样的衣服,吃的也是一些粗糙的食物。她缺乏营养,所以没有长成高个子。那鼓鼓的额头可能是小时候缺乏钙质造成的……她走路没有声音,那是害怕,她真的害怕……"
  "别胡说了,这儿有什么可怕的?谁对她都很好,怎么能害怕呢?"
  她不耐烦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只有进一步解释:"不,对比起来,她比其他人还是胆小一些。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害怕——但我的确知道她有些害怕。好像因为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吧,村头、民兵连长,差不多任何人都敢喝斥他们,她觉得要四处小心!还有,她在你的面前有陌生感,活泼不起来……"
  "我对她怎么了?"
  "你对她没有像对待亲姊妹那样,这点她感到了。你是另一种人,这点她也感到了。"
  "天哪,我对她多好!我甚至亲手为她剪发……她的头发多硬,像男人的头发一样。"
  "那也不行。你离她太远了,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她见了你就不会放松……"
  梅子定定地望着我,像要探寻一些重大的秘密:"她在你面前就能放松吗?她就不害羞不害怕吗?"
  我如实回答:"是的。"
  "为什么?"
  "……"
  "为什么呢?!"
  我努力地想了想,说:"因为我属于他们、她的父母那一类人,真的。我离他们近,我走入了他们中间。他们凭感觉就能明白这一点……你不要怀疑我这个推断。"
  梅子越发不解地望着我。后来她撅撅嘴,忙别的去了。她会接着想下去。她大概想——我们夫妻之间反而离得远——是这样吗?!
  是这样。这是天生的。但是我爱梅子并终于结合。我爱上了一个不同血脉的"异族人",我早说过。但她本能的、与生俱来的一切对我构成了挑战。也许我是怀着改变一个人的宗教般的情感爱上了她。我发现自己正在失败。
  后来梅子在背后又议论起鼓额,对她红薯般的肤色、衣着、微腆的肚子、走路屁股撅起的样子……一一表示了不满。
  这太过份了。我想大喝一声:住嘴,别污蔑我的姊妹!但我没有那样做。我忍住了。我只是从她的议论中,强烈地感到了来自另一个方向的歧视——是的,这是歧视,对穷人的歧视……
  梅子也许并不富有,正像我不富有一样。可是她以另一种目光看着这块土地上的孩子。
  我发现无法说服梅子。
  ……她给我留下的这个印象,让我常常想起。我有点对不住鼓额似的,因为我看到梅子走后,这个小姑娘立刻轻松了许多。她的笑也真切多了,她敢于大声呼喊斑虎、叫响铃和拐子四哥了。
  现在鼓额遭受了强暴,这已经无可挽回。我端量她静静地躺在那儿,满脸的抓伤,头发散乱,突然想到的竟是梅子那时对她的一些议论。多么弱小无援的一个孩子,多么可怜。
  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对于被侮辱与被损害者而言,永远也不必乞求来自另一个方向的同情和支持;它们是那样不可靠。即便梅子这样的好人,一个善良的女人,也自觉不自觉地流露了歧视。世界多么可怕。世界上哪儿去找不歧视穷人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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