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是很棒。她说当初选择职业,正是冲着这个称呼来的;如果有一天有关部门对这一行改了称呼,那她就坚决脱离这个行当。她说这话时态度严肃,使人想到这绝不是玩笑。
还记得酒厂那位工程师朋友吗?他眼下正因失恋而痛苦万分。他的妻子是那个酒厂的技术员,模样就有点像这个女园艺师。所以当他死去活来之时,我突然想到把他引到园艺场去。他去了几次,反正业务上也有联系。我注意观察了女园艺师,发现她并不厌倦酿酒师。实际上我的这位挚友一表人材,长得极有男子气。我试着谈论他,女园艺师说:"这个人真好!你看到了吧?他的头发是弯曲的……"
我认为事情有了良好开端。后来找了个机会,我就直言不讳地希望他们能互相更接近一些,在情感方面……女园艺师大睁着眼睛,哈哈大笑:"你开什么玩笑?"我问:"你不喜欢他吗?""我干吗要不喜欢!""那么你……你们不想谈谈吗?"
女园艺师有些生气了:"我干吗要谈谈!我也许一辈子都不谈谈呢!"
她走开了。看着她高挑的身影、因为倔犟而有些跳垩的步态,心想我未免太莽撞了。
我将类似的意思对酿酒工程师说了,因为我寄希望于他的主动性——那样也许会好一些。我知道有些姑娘,特别是一些姿色出众者,是非常善于使用反语的。谁想到我的这位朋友听了,一双眼瞪得像鹰那么圆,直盯着我,半天发出一声长叹:"你真是胡闹!"
"为什么?"
"你以为我还会爱上别的人?"
"……"
他轻藐地哼了一声:"我谁也不会爱。我这辈子就守着她过了……"
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话更昏、更不可理喻的了。因为事情明摆着,那个人已经毫不含糊地离开了他,而且正着手组建新的家庭,他怎么能"守住"她呢?
我指出这一点。他瞥我一眼:
"我会在心里守着……"
我再也无话可说了。
面对着一个"在心里守着"的灵魂,谁能将其征服和摧折?他就这样爱着,爱得深刻入骨。
我好像被什么击中了。
既然面对着一个悲伤无望的平原,那么就让我在心中将其守住吧。这不是一条欣喜异常的心路,而是执拗纠缠的开始。但我认识了守望的意义,我会守住她的。
如今那个园艺场再也没有了往昔风采。它正被另一种潮流所裹挟,毫无抵御之力……过去那方整平坦如棋盘的园地,如今正修起高高矮矮的厂房,黑烟一团团涌出,硫磺味儿呛人。蜀葵和千层菊刚刚绽开就被垃圾埋上了,刚长到丰硕期的果树被连根挖除。精心修砌的水渠如今已改作排污道……
果林仍在,但已是残缺不全。这是我所亲眼看到的最巨大的一次伤害,看得人心里发疼。
剩下的一片片果林还要忍受戕伐、等待海水倒灌的扼杀、土地下陷的折磨。因为那个临海矿区正逐步向北开发,一片片土地正在沉陷,脏臭的水洼不断出现。下陷地上长满了芦荻和蓼科植物,不知名的水鸟咕咕叫唤。园艺场的头儿就盼着接受矿区的土地补偿费,以用作办工厂、作流动资金。人们只得眼看着下陷地上的果树一点点沉入水中。
那些园艺工人呢?他们当中的一大部分已进入厂房车间,满身沾满了油污,一个接一个的夜班使其神情萎靡。这是个极容易使人变得无精打采、变得陈旧的年代。从他们懒懒的步态上看,他们的青春已经耗得差不多了,再也没有余力维护这片园林了。
那个女园艺师的称号依旧,但她所服侍的这片园林呢?我发现她脸上也有些倦,好像一连多少天缺少睡眠。以往那双闪着光彩的眸子,这时已有些黯淡。她穿了一双长筒皮靴,弯着腰站立,望着被毁坏了的园林,极不得体地骂了一句粗话。
她说:"我可能要回城去了。"
城里等待她的又是什么?我与她相反,我至今对这平原寄托的希望仍比其他地方更大一些……
她不会知道我心里正泛起无法忍受的痛楚,我正紧紧盯着这片园林——在它的南端,沉入水中的那一片土地上,很久以前有过一座小茅屋啊!
我牢牢记往了它的方位。那儿下陷以前,我一次又一次到它的近前,去抚摸去守望。那儿早已并入园艺场的版图,茅屋毁掉了,只在原址旁盖起了一座看园人的小平顶房……我是眼看着我的童年、我那揪心牵肺之地沉入水中的,一阵巨痛让我什么也说不出。我只是张望着这片泛着气泡的污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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