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慧(95)

2025-10-10 评论

  我从喧嚣的园艺场走向海滩,一个人走了很久。我仿佛最后一次寻找童年的场所,追询记忆,以平息忧愤和冰凉的心情……满地黄沙绵软如雪,那些灌木丛稀稀疏疏,东一簇西一簇,像捱着清凉岁月的老人。沙上的千金子、滨麦,叶子焦干不含一点汁水。往日连成一片的棒头草差不多全部死亡。再也看不到繁茂的野椿树、短柄脾和拓树丛;只有零零星星的箭杆杨和响毛杨站立荒野,无望地等候。
  哪儿是我跟上外祖母采蘑菇的松林?哪儿是我和老爷爷追赶幼兔的柞木丛?干沙上盖了一层烂草屑,冬天的大风堆积成一座座沙丘。我蹲在一簇小小的节节草前,凝视着这点点碧绿,心中涌起一丝欣悦。我记起小时候怎样伏在它的旁边,揪着茎节,惊讶着大自然的奇迹。那时它的一侧必有马兰和瞿草,还会有鸢尾。可眼下四周都是死去和即将死去的碱茅和荩草。
  一道道新掘的沙沟横在眼前,它们最初是直通大海的——它就在北方三四华里处。可惜一个冬春的风沙就阻塞了沙沟的去路。每条沙沟都是干涸的,沟底都凝结着黑色的沉淀物。这是从南边一些"开发区"引过来的。
  站在我这里看去,往西不远是芦青河,往东十华里处则是黄水河——它比芦青河的河道要窄,但历史上却赫赫有名。
  黄水河湾是一个规模不小的古港,一度被官家征用,所以又称"黄水河营"。据专家考证,那位东渡日本、为秦王嬴政出海寻找"三神山"的徐芾,最后一次出海,就是从这个港湾启航。
  我一直踏着荒滩往东走去。
  太阳落山之前我来到了古港遗址。这儿如今已完全不像个港口了,除了有一个石碑刻了遗址纪念地一类文字之外,引不起多少想象。多年的海浪风沙已经淤填了港湾;一个重要原因是黄水河上游植被被破坏,河流输送物质加快了一座古港的消失。但河湾如今仍停泊着三五只渔船——它们大概很久没有出海了,风干的船体胡乱抛在那儿,在阳光下像一堆兽骨。
  黄水河已严重污染了这片海湾。上游的一处造纸厂和数不清的化工厂,使河水和一大片海水都变成了酱色。海风吹起,富含化学物质的浪涛扑到沙岸上,立刻堆积起雪白的一片泡沫,久久不能消散……
  而两千多年前这儿是鱼米之乡,是天然良港。徐芾出发的船队在这儿集结,河边就是打造船只的营地,三千童男童女和五谷百工就在这儿汇聚……真像梦一样!

  鼓额剪掉的头发又长得很长了。往日都不忍去看被胡乱剪过的头发。她长时间用一条头巾包裹着,看上去像个异族小姑娘。四哥在远处村子里找来另一个雇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小伙子像小武士一样维护着鼓额,她的心情好转起来。但阴云仍要时不时地笼罩天空,她的眉头一锁,大家立刻沉重了。响铃常做一些好菜肴,一多半心意是为了鼓额。斑虎在园门口一阵急叫,响铃就沾着两手面粉跑出来,大声喊着招呼客人。
  现在葡萄园的常客多起来,带来了各种各样的消息。这些消息大半都不让人高兴,比如说矿区发生的恶性事故、南部山区水库干涸、油库爆炸、海滨租让给外国人两千亩土地做"高新技术开发区"……总觉得一切都在向我们的葡萄园逼过来。我们就像当年那批莱夷人的后裔,不断退守,最后不得不失去这一小片海角……
  天越来越凉。冬天快来吧,冬天我们要点上炉火,围坐一起讲叙故事。冬天我们要关闭屋门,煮上一锅老茶,与外面的世界分开。
  这一段来得最多的是那个女园艺师。她已经在做撤回城里的准备,百无聊赖,常常在茅屋里发出泼辣的叫声。有一次她说:"让我找个老红军吧!"哪儿去找"老红军"?拐子四哥吸着烟,伸开大手把鼓额揽到自己身边。女园艺师一边嚷着一边往鼓额旁边挪动。鼓额像羔羊一样依偎在四哥身上,黑亮的大眼惊慌地望着女园艺师。
  我渴望一场真正的冬雪。它下得越大越好。平原上需要覆盖的东西太多了,大地太干了。渴!渴——渴——午夜里野鸟因为焦渴难耐,一声连一声呼号。这呼号之声让人听了就再也不能入睡。
  那场洁白的大雪迟迟不落。也许雪的品质太洁了,它开始厌倦平原……母亲般的平原啊,不要失望,该来的护佑总会来的……
  [古歌片断]
  从这里走开了莱夷之王。
  一片樯帆兮遮天盖地,甲胄刀创落满冰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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