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喜是自酿的(34)

2025-10-10 评论

我们屋里的地是泥巴垫的,同屋外的亘古冰雪荒原相连。色泽逐渐黯淡下去的核桃被地气一激,犹如迎头泼了一瓢冷水,噼里啪啦地爆裂起来,焦黄的核桃仁就像棉桃似的绽了出来。趁热将略带烟火色的核桃仁放进口里,听见它们将口水炙得吱吱作响,有滚滚的蒸汽在口中蒸腾……不一会,我们便个个吃得口角发黑。

烧核桃吃得多了,有人提议要吃炒核桃仁。这就需要砸壳取仁儿。这回不必破坏公物了,炊事员张大个儿,手掌大得像锅盖,手心捏两个核桃,上下唇一抿,咔吧吧——核桃壳就像玻璃似的碎了。他把桃仁很仔细地摆在一张净纸上,递给我们。

我们快活地围向炉火,紧接着的实际问题是没有炒锅。十八岁的女兵又显神通了,她把铲焦炭的铁锨头卸下来,用雪水拭净了,翘在炉火上。这个简易炒锅像个畚箕,一端敞,一端凹,核桃仁便不安分地在低洼处扎堆,我们便用筷子赶紧拨拉。核桃仁还没熟,筷子尖儿已经黑了。

垂涎已久的炒核桃仁出锅了,正确地讲,是出铲了。费了这么大劲儿,味道却并不见得怎么好,煳的煳,生的生,烟熏火燎地大家叼了几嘴。正不知如何处理这堆黑不溜秋的货色呢,突然有人砰砰敲门。张大个儿局促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一些核桃仁碎屑送给我们,说是刚才匆忙之中没剔干净,这是又用针细细挑出来的。

“哎呀呀!费那个事呢,又不是值钱的东西!这一大堆核桃仁还不知怎么吃呢,怎么又送来了!你愿吃就都拿走,不愿吃就都扔了吧!”我们七嘴八舌地说。

张大个儿很金贵地把生熟两份核桃拢在一处,说:“多么好的东西,怎么能扔了呢!我们老家那个地方不出核桃,都没见过这玩意儿呢!”

“那我们以后发了核桃都给你,你探家时带回去吧!”十八岁的女兵说,我们都赞同地点点头。

张大个儿探家的时候,拎了一个大帆布提包。往长途车上一撂,包里哗啦啦发出类似鹅卵石撞击的声音。

后来,张大个儿回来了。女兵们问他:“你老家的人说核桃好吃吗?”

“说好吃。”张大个儿拍着锅盖大的巴掌说,“俺爹说,闹了半天,昆仑山那里出核桃哇!真是个好地方。”

看电影,挺平常的一件事。可到了海拔五千多米高的藏北高原,这件平常的事就有点不平常了。

二十多年前,我在昆仑山上当兵。部队上千号人,没有那么大的场地,就在平坦的河滩上矗两根杆子,绷上幕布,露天电影院就算搭成了。没有椅子,就把背包垫在屁股底下。打背包的材料,在天暖的时候,我们就用皮大衣。既挺实又防寒,而且高度适宜,蜷着腿挺舒服。但天气太冷的时候,就得把皮大衣穿在身上,由被子来充当椅子的角色。被子薄软,背包带一煞,只有寸把厚。屁股坐下去,砸扁了棉花,人蜷得像只蜗牛,电影还没演到一半,腿就麻软了。治腿麻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理它,由它麻去。要是一理它,痒痛难耐。就算暂且好一些,一会儿又是老样子,白费劲儿。

幕布要在杆子上绑得平直,演出电影来才好看。有时天气太冷,放映员绑幕布的时候使不上劲儿,幕布就垂着,好像兜了汤水的网袋,沉甸甸地悬挂在昆仑山宝蓝色的夜空。遇到有风的日子,幕布又会鼓面似的紧张起来,嘭嘭作响。弧形幕布上的人影有轻度变形,好像隔着玻璃看人那样。首长们坐在中间,看起来人脸走形得不厉害,还可凑合。小兵们坐在偏远的角落,银幕上的人或脸狭长如韭叶,或如猴吃枣似的,腮帮子鼓起一块。一次,一位首长半路出去方便,回来时迂回入场,看见白幕上的英雄人物,“远近高低各不同”,遂发令以后要把幕布绷得如铁皮一样紧,再不许渔网似的懈松。打这以后,大家才算看上了比较真切的电影。有一次演到半截,突然起了风暴,幕布的一角像风筝似的滑脱。正在放映的人脸飞翔在天空,银幕变成了哈哈镜。

昆仑山上看电影也有特殊的乐趣。那时全国都在批判毒草,除了样板戏,别的电影都不让演了。但昆仑山上攒了一大堆旧拷贝,没有追究。原来藏北高原路途遥远,边防哨卡像图钉似的在山坳之中,运上来一次电影胶片,车拉马驮的,费尽了周折。而且在高原转过一圈的拷贝伤痕累累,军区工作站总是最后才把片子送上来,送来了就不打算再要了。高原像一处平静的死港湾,当别处都淹没在风暴中的时候,这里竟泊着一堆奇异的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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