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防军人们对样板戏倒背如流以后,强烈要求把以前的旧影片拿出来“批判”。最先开禁的是豫剧《朝阳沟》,因为部队里的河南兵最多,因为最高的部队首长是河南人。一时间“咱两个在学校整整三年”——剧里银环和栓保的对唱响彻军营。不但河南人唱,河北人也唱,广东人、上海人都唱。我敢打赌,豫剧在它的本土以外,从没有这样地发扬光大过。
有一天我正在看《卫生员手册》,放映员走来看病。我就把书折了一个角放下。他说,我送你一截电影胶片吧。我说,我要一截胶片干啥使呢?我也不放电影。他说,你把胶片截上两寸长的一段,拴上彩毛线,夹在书里,就是上好的书签。我说,那好是好,可电影不就断片了?他说,不碍的。电影一秒钟过几十格,我把断头细细粘上,看不出来的。你就说你喜欢哪一截人和景吧,我这就给你铰去。我说,那好,我就要《海鹰》里王晓棠演的那一段。他说,咱的《海鹰》片子太老了,拷贝上有划痕,做成书签不好看。换《红色娘子军》吧,新来的,颜色可鲜艳。我说,行,就按你说的办。我要吴清华逃出牢笼,“倒踢紫金冠”动作里腿最高的那一段。
他很快拿来了一个纸包,里面是几幅“倒踢紫金冠”。
恰好那天晚上就是高原上首次放映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我紧张地盯着银幕,生怕吴清华在逃跑的路上,因丢了“倒踢紫金冠”而意外地跌上一跤。还好还好,女奴隶跑得十分顺利,每一个动作都炉火纯青,看不出一点剪接的痕迹。
我把妈妈给我织的毛背心拆下一截,把果绿色的毛线破成四股,毛茸茸的如同水草。我把草叶拴在胶片的齿孔上,果然制出了极别致美丽的书签。
有的电影看过几十遍了,一听说还是看这个电影,大家依旧挺高兴,早早地绑起被子来等着集合。因为要是不看电影,就得学报纸。
那时候我十六岁,在西藏当兵。
牧场上,常常可以看到牧民在纺羊毛。左手拿着一个枣核形的线棰,上面别着一个发卡样的小工具,右手从羊毛堆里拈出一个头,缠在工具上一旋转,羊毛就像被施了魔法,乖乖地把原本藏在自己身躯里的毛线吐了出来。
纺羊毛的姿势很美,甚至可以一边走一边纺。于是牧民背上的羊毛堆渐渐缩小,最后终于消失在高原透明的蓝色空气里了。而手中的线棰则像一个贪吃的胖子,肚子膨胀起来,绕满了均匀细密的毛线。
一天,女兵里年长又最心灵手巧的小如说:“我们自己来捻毛线,再染上颜色,再亲手织成毛衣,自己穿或送人,是不是都很别致?”
大家都乐意一试。
第一步是筹措羊毛。几天以后,每人都搜集了一麻袋。
小如找来的都是雪白的山羊毛,又轻又软,好像一朵朵轻柔的云彩。她说,这些羊毛不是用剪子剪下来的,是请牧民用手,从羊肚子下面最暖和的地方抓下来的。许多年之后,我才在书上看到,这种山羊身上最细软的小毛,叫“羊绒”,被人视为“软黄金”。我敢肯定,小如当时并不懂这些,她只是凭自己的聪慧和直觉,做出了这样的选择。
我的麻袋里黑毛也有、白毛也有,像一盘鏖战中的围棋。粗糙的硬毛夹杂其中,松针般挺立。小如说:“这种毛织出衣服会很扎人。”我满不在乎地说“我早打算好了,织毛袜子,不怕扎。”
我们跃跃欲试地预备捻线。小如说:“别忙。羊毛还得洗呢。你们愿意穿着自己织的毛衣走过去,人家耸着鼻子说,怎么这么膻?”
我们就到狮泉河边去洗羊毛。
狮泉河浪花飞卷,好像无数狮子抖擞雪白的鬃毛,逶迤而来。
羊毛真的很脏,夹杂着粪球和草棍儿,还有纠结成缕的团块儿。雪水浸得我们十指冰凉,腰酸背疼。稍不小心,裹着水的羊毛就像一座浮岛,驾着波涛漂向下游的印度洋。
我看着渐渐远去的羊毛说:“完了!我的羊毛袜子要少织一个脚指头了。”大家就笑我说:“袜子又不是手套,不分指头的。”
小如奋勇地抢救她漂走的羊毛,几次险些跌进河里,裤腿全打湿了。往回走的路上,棉裤结了冰,咔嚓嚓发出玻璃纸的声音。我们笑她舍命不舍财,她说要织的毛衣很大很大,只怕这些羊毛还不够呢。
洗净的羊毛要晾干。羊毛湿的时候还挺乖,熨帖地伏在地上。但阳光使它们蓬松起来,轻盈起来。假如这时候刮来一阵风,它们就会像团团柳絮,飘飘然飞上冰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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