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最近的树(12)

2025-10-10 评论

委实有些决定不下。想写这个,那个又在诱惑;放下这个,又觉得于心不忍。后来我很坚决地对自己说,既然对我来说哪个都敝帚自珍,就想一想更广大的人更迫切需要什么。我是一个视责任为天职的人。这样一比较,对于毒品的痛恨和有关生命的哲学思考,就凸现出来。也许是我做过多年医生的经历,同病人携手与死亡斗争,我无法容忍任何一丝对生命的漠视与欺骗。也许是我在海拔5000米的藏北高原当兵的十几年生涯,使我痛感生命是那样宝贵与短暂,发誓永远珍爱保卫这单向的航程。

一位屡戒屡吸的女孩对我说,她是因为好奇加无知,才染上毒瘾的。我说,报上不是经常宣传吗,你为何置若罔闻?她说,我们不看报,看了也不信。如果你能写一部非常好看的小说,让更多的人早点读到,也许可以救命。

我不相信文学有那么大的效力,就像我当医生的时候,不相信医学可以战胜死亡。但生命本身,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过程。我要用我手中的笔,与生命对话。

整个《红处方》的写作,是离开北京,在我母亲家完成的。有朋友问,你写作此书的时候,是否非常痛苦与沉重?我说,不是。当我做好准备进入写作状态时,基本上心平气和。我知道要走到哪里去,何地迂回,何地直插,胸中大体有数。长篇小说是马拉松跑,如果边设计边施工,顿挫无序,是无法完成整体设计的。

每天早晨按时起床,稍许锻炼后,开始劳作,像一个赶早拾粪的老农。母亲为我做好了饭,我不吃,她也不吃。在这样的督促下,我顿顿准时吃得盆光碗净,好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大约三个月后,初稿完成了。我把它养在电脑里,不去看,也不去想。又大约三个月后,最初的痕迹渐渐稀薄,再把初稿调出。陌生使人严格。看自己的东西,好像是看别人的东西,眼光沉冷起来,发现了许多破绽。能补的补,能缝的缝,当然最主要的是删节。删节真是个好帮手,能使弱处藏匿,主旨分明。

书出版后,很多电视台来联系改编电视剧的事,前后大约有几十家吧。天津电视台的导演和制片人,往返多次,同我谈他们对小说的理解,我被他们的诚意感动,说,那我就把《红处方》托付给你们了,希望你们郑重地把这件事做好。

我想表达对生命的悲悯与救赎。

面对荒凉的山口,孤独的废墟和沙暴盘旋出的昏暗,她第一次懂得了什么叫做博大和苍老,懂得了一个古老的民族被消失的辉煌和重新崛长的祈望。

群山在壮丽的阳光和湛蓝的天幕下沸腾,每一块岩石和每一朵冰雪,都固执地保持着它们凝固时的模样。极端的严寒,极端的缺氧,极端强烈的紫外线,极端艰苦的跋涉……她的眼泪在某一处悬崖上,凝成了椭圆形的冰粒,至今还悬挂在海拔6000米的峭壁上……然而,苍穹和高原,是她终生眷恋的诲人不倦的尊者,它们哺给她短暂的生命和宇宙的无涯。

当一个十七岁的少女,几乎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告别了北京——这个当时中国内地最先进和繁荣的城市,跋涉万里,到达了青藏高原最边塞和最险恶的山峦之中,她所感到的恐惧和震惊,她所经历的心理跌宕和起伏,即使在三十年之后的今天,每于暗夜中想起,也常常不寒而栗。

十一年后,她从西藏回来了。回到她自幼生活的城市,回到她的亲人和朋友中间。她觉得自己有一种分裂之感,有时会在安逸温暖的家中,突然不知自己身在何方。在那一瞬,她灵魂出窍,思绪如烟飘到九霄云外。

她的神魄又回到雪山上去了。在那个特定的时期,在那个遥远的高耸的地方,发生了一些事情。它们被呼啸的风雪掩埋,成为冰的木乃伊。如果没有人提起,注定永远无人知道。这个当年的女生,现在已经不年轻的女人,经历了这些事情。它们在她的血液中游走着,带着尖锐的冰凌,拒绝融化。她的脑子也因为缺氧,发生了一些不妙的变化。那些记忆绞缠在一起,编成了一条鞭子,在催促着她,做些什么。

于是,她开始尝试着写作。她是一名医生,给人开药方是很内行的,甚至可以说是个受人尊敬的好医生,可是,写作完全是门外汉。好在她还算勇敢,心想,常用汉字就那么几千个,我都会写(当然,有时也有错别字,但大的意思还是有把握的)。只要能把所思所想所感所悟写出来,对得起那段岁月,即可。

她就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开始了写作。她写得很快,因为都是自己熟悉的事和人。他们在她的文字中说笑行走,哭泣和攀登。她所要做的事,就是把他们大体地记录下来。所以,她觉得写作的过程不像有人说得那样苦,倒像是被一根魔棒击中,时光倒转一下子回到了从前……她要感谢写作这根魔棒才对。当她把生平第一部中篇小说写完,她很高兴,觉得把一笔对于雪山的债还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