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最近的树(13)

2025-10-10 评论

小说没有名字。她想,故事是发生在昆仑山的,所以,在名字里一定要有“昆仑”两个字。这个方针一定下来,她就发觉自己面临一个大难题。因为“昆仑”这两个字是很重的,它们出现在题目里,就像两个巨无霸,谁能和它们匹配着,肩并肩地屹立在小说的第一行呢?好像有一架巨大的天平,她不由分说地把“昆仑”两个砝码,压在了天平的这一边。在那一边,要有怎样沉重的字,才能镇住天平的均衡?她无奈地想到了,要不,以多胜少吧,用三个甚至四个五个字,来抵住“昆仑”的雄风吧。

想了半天,没结果。她有点发愁。她有个习惯,一到了想不出办法的时候,就睡觉。她会在睡觉之前,把那个难题在脑海里重复一遍,好像脑海岸有一片沙滩,海浪扫过之后,洁净平滑舒缓阔大的样子。她把“昆仑”两个字刻在脑海的沙滩之上,就安稳地睡去了。

那一夜,她睡得很好。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就真的有了一个题目。那个题目是在梦中出现的,只不过它不是镌写在海滩上,而是呈现在一块石板上。好像乡下的孩子读书时用的那种青石板,用乳白色的石笔写下了——“昆仑殇”三个大字(现实中,她从来也没有用过那样的青石板,真奇怪)。

她有点不解。因为“殇”是个冷僻字,在她当医生的生涯里,不曾用过这个字。印象中,这个字,孤独地弥漫在两千年前楚国悲壮的挽歌中……

不过,她确知,这个字组成的篇名,在这一瞬击中了她,它是这篇小说天造地设的标题。她很高兴,她的潜意识像一头勤恳的牛,黑夜中,无声地帮她犁开了一片板结的土地。

聪明的朋友们,看到这里,你们一定知道了,文中的这个“她”就是我了。我就是这样写出了生平的第一篇小说,也就是处女作。

这些年来,每当有人问到我最喜欢的小说最满意的小说是什么?我都说,我还没有最喜欢的小说,因为我还不曾写出。我也还没有最满意的小说,也因为不曾写出。这样讲,有点俗气,但我真是这样想的,我就要这样说。我不能因为害怕人家说我俗气,就编一个瞎话。在说谎和俗气之间,我是宁要俗气的诚实的。同时,我每次都很自觉地告诉访问我的人,我说,我可以报告给你——我印象最深刻的小说,那就是《昆仑殇》。

有很多东西,不是因为它的价值高或是身世奇特我们才珍视它,是因为它其中蕴含了我们太多的心意和太久的眷恋。《昆仑殇》就是一部这样的作品。当我写作它的时候,我毫无功利之心,完全是因为血液里的那些冰凌作怪,才匆匆动笔。如果说,在那以后的岁月中,我有时会以一个职业作家的习惯来从事写作,我可以坦诚地说,在《昆仑殇》中,我唯有一颗拳拳的赤子之心。

《昆仑殇》发表之后,获得了很大的反响。至今,我尚不能完全明白这是为什么。也许,那里太遥远了,那里发生的故事太悲壮了。也许,小说中描写了一种人类生存的极限和一种在极限中的挑战与人性的苦难奋斗,渗入到了人们心中柔软的死穴。

这不是我的能力,这是那座雄伟的高山,假我的手,传递了一点它的神髓。

我要感谢苍凉的西部。因为有了这样的经历,我的一生在某种意义上,变得不同寻常。

我和陆小娅是同学,老同学。

不是小学的同学,不是中学的同学,也不是大学的同学。我们是在北师大心理学的硕士、博士方向课程的班上,同窗三年。按说三年的时间也不算长,为什么说是老同学呢?我们在一起读书的时候,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实在不能算作年轻了。

小娅同学有一绝——她的书包堪称“全班之最”。一是大,基本上近似一个中等写字台的抽屉。二是沉,我偶尔拎起的时候,总怀疑里面是否藏着一摞板砖,该同志不是边走路边练武功吧?三是质量好,真正牛皮的,厚实坚韧值得信赖。不由得想,如果我和小娅一道加入红军长征的队伍,爬雪山过草地一定饿不死,因为危机时刻,可以把她的皮包割成小块烤着吃,肯定滋滋冒油。四是内容丰富。说到这里,有人会问——你是不是偷翻过陆小娅的包啊?要不怎么知道里面有什么东西?我要辩白自己从来没有在陆小娅不在场的情况下,检索过她的随身家当。当然啦,她在场的时候,也没有。我的这个结论,完全是自己冷眼旁观得出来的,可见来之不易。

我知道陆小娅的书包里,有教材、笔记本、钢笔、稿纸等一应物品。对于一个当学生的来说,这是一份必然装备,且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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