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个如此晶莹如此年轻的女孩,在晴朗的天气里谈论死亡,有一种苍凉凄婉的美丽,盘旋于我们的头顶。
“您的问题问完了吗?”穿柿黄靴子的女孩很有礼貌地问我。
“哦……完了。”我说。我还有许多问题想问她,但看出她心不在焉。
“那我就走了。我还要到病房里去给他们唱歌呢。”她转过身。
“哦,问最后一个问题:你给他们唱的是什么歌呢?”我说。
“唱《柳堡的故事》,就是‘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那首。”她轻声吟起来。
“你还会唱这么老的歌哪!”我有些吃惊,“这是三十多年前的流行歌曲了。”
“原来不会唱的。后来一位老人对我说,他年轻时最喜欢这首歌。我就让我妈妈教会了我。我想,一个人年老的时候,唱起以前的歌,就会回忆起年轻的时候。等我老了,也许要让那时的志愿者,唱一支《潇洒走一回》了,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给我唱?”
女孩子略微有些忧郁地说。
“会的。她们一定会的。”我十分肯定地说。
清脆的歌声,象鸽哨一样,在白色的院落上空翱翔。
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坐在河边……
有个奇怪的悖论。我们都希望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却希望别人应该和自己一样。很多人爱说“将心比心”,这在常态下可行。在特殊情形之下,就不那么灵光。
我认识一些女朋友,爱穿奇形怪状的衣服,理由就是“我不想和别人一样”,这恐怕可以印证上面的说法。
其实,一样和不一样,都是相对的。我第一次上人体解剖课的时候,最惊讶的是那些尸体上肌肉的起止点,居然和书上写的一模一样。
我问老医生:“有没有不是这样长的肌肉呢?”
外科老医生说,他做过几千例手术了,都差不多,几乎没有例外。
那一刻,我感到很失望。原来看起来千姿百态的衣物遮盖之下的人体,居然这样整齐划一。
从此,我不再追求外在形式上的出新,因为我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组织、内脏、骨骼、细胞……
但是,我们又常常说,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叶子都不同,人当然更不同了。这不同之处就在于我们的心灵。生命如此百媚千娆,用生命点亮生命,用生命擦拭生命,用生命拥抱生命,用生命联结生命,都是美好的事。
我开始写作的时候,已经很老,整整三十五周岁,十足的中年妇女了。就是按照联合国最宽松的年龄分段,也不能算作少年,故曰没有少作。
我生在新疆伊宁,那座白杨之城摇动的树叶没给我留下丝毫记忆。我出生时是深秋,等不及第二年新芽吐绿,就在襁褓中随我的父母跋山涉水,调到北京。我在北京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但是我对传统的北京文化并不内行,那是一种深沉的底色,而我们是漂泊的闯入者。部队大院好像来自五湖四海的风俗汇集的部落,当然,最主要的流行色是严肃与纪律。那个时代,军人是最受尊敬的阶层。我上学的时候,成绩很好,一直当班主席,少先队的大队长。全体队员集合的时候,要向大队辅导汇报情况,接受指示……充其量是一个“孩子头”。但这个学生中最骄傲的位置,持久地影响了我的性格,使我对夸奖和荣耀这类事,像打了小儿麻痹疫苗一般,有了强韧的抵抗力。人幼年时候,受过艰苦的磨难固然重要,但尝过出人头地的滋味也很可贵。当然,有的人会种下一生追逐名利的根苗,但也有人会对这种光环下的烟雾,有了淡漠它、藐视它的心理定力。
我中学就读于北京外语学院附属学校。它是有十个年级的一条龙多语种的外语专门学校,毕业生多保送北京外国语大学,对学生进行的教育是长大了做红色外交官。学校里有许多显赫子弟,家长的照片频频在报纸上出现。本来,父亲的官职已令我骄傲,这才第一次认识到了“山外有山,天外有天”,虚荣之心因此变平和了许多。我们班在小学戴三道杠的少说也有二十位,正职就不下七八个,僧多粥少,只分了我一个中队学习委员。不过,我挺宁静,多少年来过着管人的日子,现在被人管,真是省心。上课不必喊起立,下课不必多做值日,有时也可扮个鬼脸耍个小脾气,比小学时众目睽睽下以身作则的严谨日子自在多了。不过,既然是做了学习委员,学习必得上游,这点自觉性我还是有的,便很努力。我现在还保存着一张那时的成绩单,所有的科目都是5分,唯有作文的期末考试是5-。其实,我的作文常作为范文,只因老师期末考试时闹出一个新花样,考场上不但发下了厚厚一沓卷纸,还把平日的作文簿也发了下来。说此次考试搞个教改,不出新题目了,自己参照以前的作业,拣一篇写得不好的作文,重写一遍,老师将对照着判分,只要比前文有进步,就算及格。一时间,同学们欢声雷动,考场里恐怖压抑的气氛一扫而光。我反正不怕作文,也就无所谓地打开簿子,不想一翻下来,很有些为难。我以前所有的作文都是5分,慌忙之中,真不知改写哪一篇为好。眼看着同学们唰唰动笔,只得无措地乱点一篇,重新写来。判卷的老师后来对我说,写得还不错,但同以前那篇相比,并不见明显的进步,所以给5-。我心服口服。那一篇真是不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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