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最近的树(51)

2025-10-10 评论

我当医生的时候,全神贯注地倾听病人的叙述。不只是因为工作的负责心,甚至也不局限于同情与人道——更多的时候是为病人着急,恨铁不成钢。

人体的痛苦,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状态。比如一个疼痛,就可分为绞痛酸痛胀痛跳痛,撕裂痛压迫痛针刺样痛电击样痛……琳琅满目,不胜枚举。

病人面对自己体内的怪异感受,惊惧愕然之下,无以表达。

然而,医生是多么热切地盼望知道病人的感受啊!那是诊病的雷达。

许多人因癌而逝。医生叹息:“发现得太晚了。”

人体真的那样缄默吗?我总觉得,即使是潜伏期最长的癌症,在所有的体表恶征未出现之前,在所有的医疗机械尚浑噩茫然之时,肌体一定曾用一种轻微持久却灵敏万分的警报,日夜提示过我们的心灵。

可惜我们不懂生命的语言。

我们无法命名那种感觉,我们就无法传达。

因为无法传达,我们就以为它不存在。

生命便在这种不存在中消失。

语言有多少空白和盲点啊。

单单一个肉体上的感觉,我们就面临描述上的荒芜。彷徨在心灵的荒原,谁知还有多少极地。

有的疼痛,哪怕痛入骨髓,我们可以置之不理。

有的疼痛,哪怕翩若惊鸿,我们不敢掉以轻心。

需要描述。

肉体与心灵。

需要传达。

人和人之间。

面对病人,我怅然若失。他知道自己有了什么,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

面对我,病人欲罢不能。我懂得这个世界,可我不懂得他。

我突发奇想,假如能把人们的神经嫁接,是不是这个世界简单得多了?

这种怪异的念头,当然同医生的严谨水火不容。我只好对谁都不说。

这念头在心中埋了许多年,到了我不做医生的时候,就把它变成了一篇小说——就是《教授的戒指》。

用一枚子虚乌有的戒指,代替感觉,代替传达,以些微补救语言描述的困境。

新体验是旧体验树上新绽开的花。

我做过许多年的医生,自以为已经熟谙了死亡。当我躺到临终关怀医院凹陷的病床上时,才发现我还远远不懂死亡。

国人重生不重死。“好死不如赖活着。”“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是古人传下来的真理,被伟人用语录加以固定,好像生死只有这两极。

绝大多数的人,死得如同鹅卵石,他们是泰山的一部分,却不会飞到天上去,不轻也不重。

我早就想描绘这部分人的死,因为我也在这一类。

感谢《北京文学》,他们的动议像引信,使我的写作欲望爆炸起来,于是有了许多寒风凛烈中的采访,有了许多北京街头的踯躅,有了许多促膝谈心的温馨,有了许多深夜敲击电脑的疲倦……我径直走进将逝者最后的心灵,观察人生完结的瞬间。那真是对神经猛烈的敲击,以至于我怀疑面纱是否不要撩起?一位60岁的生物教授得知我的写作计划说:“我不要看你的这篇小说,不要看!我不想谈论死亡。”

我不知持她这意见的是人群的全部还是个别。也许是因为我还年轻,死亡距离我还远,所以谈起来还有些勇气,少年不知死滋味。

那更要赶快谈了。人到了畏惧死亡的那一天,死亡可就真真同我们摩肩擦踵。

还有那些陪伴将逝者的善良人们,我深深地为他们所感动。感动在某些人眼中,似乎是一种低级体验,却是我写作时持久的源泉。唯有感动了我的人和事,我才会以血为墨写下去,否则便不如罢笔。这感动是有严格界限的,对个人尤为苛刻。我会经常为一些私事苦恼,它可以纠缠我,却不会感动我。或者说我尽量不让那些只属于个人的悲哀蒙住我的双眼。个人的情感只有同人类共同的精神相通时,我以为它才有资格进入创作视野,否则只不过是隐私。

在这篇名为《预约死亡》的小说里,没有通常的故事和人,只有一些故事的片断像浮冰漂动着。除了贯穿始终的那个“我”,基本上是我的思维脉络,其他为虚拟。一位朋友说:“你跑了那么多次,录了那么多音,做了那么多的笔记,看了那么多的书,甚至躺在死过无数人的病床上……我告诉你,你身上一定沾了死人的碎屑。在付出了这么许多以后,你却写小说。小说没有这么写的,小说不是这么写的。写小说用不着这么难。”

但我这篇小说就是这么写的,在付出了和一个报告文学家不敢说超过起码可以说相仿的劳动之后,我用它们做了一篇小说。我在书案前重听濒危者的叹息,不是为了写出那个老人操劳的一生,只是为了让自己进入一种氛围。故事是经过提炼的,氛围绝对真实。我把许多真实的故事砸烂,像捣药的月兔一样,操作不停。我最后制出一颗药丸,它和所有的草药茎叶都不相同,但毫无疑义,它是它们的儿子。至于它是它们的精华还是它们的糟粕,那在于我提炼的手艺好孬,与我的主张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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