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太阳最近的树(52)

2025-10-10 评论

体验不可以嫁接,但能够生长。

中药里有一句术语,叫做“炼蜜为丸”。意为用上等蜂蜜作为黏合剂,使药料紧结为一体,润滑光泽,黑亮美丽。新体验小说光有情感体验我以为是不够的,或者说这体验里不仅包括了感觉的真谛,更需涵盖思想的真谛。真正的小说家应该也必须是思想家,只不过他们的思想是用优美的故事、栩栩如生的人物、跌宕起伏的情节、缜密的神经颤动、精彩的语言包装过的,犹如一发发糖衣炮弹。他们不是有意这样做的。有意这样做的,叫做哲学家。

你欣赏小说的时候,自然也可以买椟还珠,只喜欢作家的某一技巧,比如语言。这都不妨事的,好像一盘菜,你不爱吃里面的葱,挑出来就是了,但葱已渗进所有的羊肉,你在不知不觉中已明了作家对世界的把握。感觉如果只是神经末梢风声鹤唳的抖动,时间长了,只怕要断。

我在临终关怀医院采访的时候,泪水许多次潸然而下。我不是一个爱哭的女人,但悲哀像盐水浸泡着我。当我写作的时候,我已经超然,是死亡教会了我勇敢,教会了我快乐,教会了我珍惜生命,教会了我热爱老人。当然我以前也不是没有这些优良的想法,它们像空的气球皮,瘪在心灵的角落。临终关怀医院像气筒把它们充得膨胀起来,飘扬在天空。

我希望我的笔将我的念头传达出来,尽可能地不失真。

人只要活着,就生活在体验的海洋里,无以逃遁。

文学是古老而求新的行当,当感受时代的新痛苦、新欢乐。

那天刚要进医院的大门,冲过来一位被无纺纤维布隔离衣包裹的人,掏出一柄酷似枪械的体温扫描仪,在我的双眉中心画圈晃动。确信我无烧之后,把“枪”放下,放我进入了半隔离区。

医院走廊,一位男子正对着日光灯端详X光胸片。清晰透明的肺叶消失了,代之僵冷的垩白,半张肺好像被石灰水刷过。问过才知片子的主人已没了体温,那男子喃喃道:“真没想到真没……”

“没想到”的是什么呢?是亲人没想到那片子的主人逝去?还是片子的主人根本没想到自己会死?得了非典是要死人的,这是一个常识。这个常识被冻凝在一个特定的名称里,叫作非典致死率。截至近日,据广东的统计,这率是3.6%,北京是5.5%,香港是10%,加拿大还要高些。一系列的数字组成下滑的幽冷阶梯,吓坏了至今还手足温暖的我们。

假如非典致死率是零,将会怎样?我就这个问题做了小小的调查,朋友们都说:“哈!如果死不了人,那当然云开雾散,再无什么可怕了。隔离观察,简直如同休了半个月带薪长假。发烧或许是减肥的好方法。”一个女孩居然说:“只要不死,非典就是过节,权当到医院公费旅游,顺便斩获若干堆巧克力外加鲜花……”

我们恐惧非典,核心原来是死亡。非典之所以可怕,不在那些鸡零狗碎的发烧咳嗽,不在那些孤独难耐的隔离卧床,而是不可逆转的永远的消失。摘去了致死率这枚毒牙,非典立变温柔,狰狞之相大有收敛。

很多人从没有想过死,特别是年轻人。他们以为死亡专属老年人和癌症病患,顶多再加上交通事故的冤魂。非典这个“传染病连锁店”派来的美容师,给死亡戴了黑发涂了腮红,让死亡生机勃勃地年轻化了,老少咸宜。

不长眼睛的非典蛰伏在空气里,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撞翻你我的脚后跟。

什么人最怕死呢?我以为一个真正生活着的人是不怕死的。因为他已把生命这匹白棉布一寸寸很仔细地丈量过了,剪裁过了。他明白自己是谁,确知自己想干什么,清楚自己的爱好和憎恶。他用生命去做了自己喜欢的事情,如同一个老谋深算的园丁,每一粒花种都精心播撒出去了。他注入社会花坛和人生草坪的心血,就是他兴趣和快乐所在。虽然由于死亡的突然叩门,等不到柳绿花红的那一天,但他已在想象中耸动鼻翼,闻到了蓓蕾的芬芳。

我以为醉生梦死的人大多也不很怕死。因为他们不曾真正地活过,他们甚至不配怕死。年轮早已枯萎,活着和死亡无甚区别。喘气时是一群行尸走肉,闭了眼是一垛酒囊饭袋。没有真正优雅内容的零质量生存,乘以再长的活命年限,所得也是一个空零。

最怕死的多半是在纷扰中忙碌的人。他们埋头于琐细的杂事,忘了张望远处的目标。他们以为还有很长时间可容挥霍,不承想那捆扎剩余日子的黑绳已游蛇般挽过来了。当死亡将你陀螺似的奔波化为青烟一缕,害怕就直接转为了缥缈的叹息。这种人若想不怕死,就需爬山,就需攀塔,就需登楼,到高处去极目搜寻,眺望你生存的终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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