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淑敏
2012年7月27日
考虑再三,面对新世纪,许下一个不大不小的愿望——开一间小小的诊所。它坐落在市郊,不要太偏僻,免得病人寻找起来太费周折。不要太繁华,它是朴素和宁静的。房屋要很坚固,不必很新,也不可太旧。总之,要给人一种信任感和支撑的力度。周围要有常青的树,即使是冬天,也可以让眼光触摸绿色。
诊所的内墙,刷成米色。之所以不用通常的白色,是因为白色虽很洁净,但有过分严谨的肃穆,沁出凉凉的漠然。粉色虽更温暖,却轻了些,稀释了应有的庄重和安详。米色是宜人和舒缓的,仿佛香喷喷的麦粉扬起的雾尘,仿佛春天的黎明弥漫的岚气,仿佛母亲的目光掺入薄薄的泪滴,仿佛雪白的桦树皮浮动在秋的暮霭……
诊所的空气,要有松针般的清新味道。我反感充斥着浓烈的药气,它时刻给人一种陌生和惊惧的暗示。也不要水果和蜂蜜混合的那种讨好的味道,会使人飞快地联想到超市和快餐店。我喜爱那种在闪电和风雨之后森林焕然一新的气息,它让人肺廓扩张,心脉搏发。
我会有一些熟识的病人,我将在漫长的岁月中和他们结下生死同盟。我了解他们疾病的起承转合,我通晓他们身体的素质偏好。我不赞成一个人生病的时候在不同的医生之间辗转,好似民航货站传送带上无主的行包。既然一台冰箱、一双皮鞋都有专门的保修单,为什么万物灵长的人没有为我们的生命连续负责的眼睛和双手保障我们脆弱美丽的生命?我也许不能医治所有的疾病,但我有相应的知识,我会不断拓展我的信息,我会向我的病人提出建设性的忠告,我会是良好的顾问和尽责的向导。
当我们预备讨论心事的时候,可能先要把“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想一想。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学到“心”这个字,老师说,“心”是一把铁勺子,正在炒几颗豆。豆子会蹦啊,最后两颗豆子掉在了“心”外,只有一颗幸运豆留在了勺里。我至今感谢这位老师,把这个“心”字说得这般诱人,不单使当初蒙昧的我一下子就学会了写这个字,终身不曾忘记和写错它,而且常常忆起铁勺这个有趣的意象。
铁勺的容量是有限的,即使在寺庙饥年施粥的善举中,铁锅霸气十足,勺子却依然普通,循规蹈矩地蜷缩着,状若一拳(勺子若大了,粥就不够喝了)。人们常常举一句文豪的名言,说人的心比海洋、比天空还要博大,窃以为指的是宏伟幽深的冥想时刻,并非随时随地的状态。在万千纷常的日子里,人心就是一把锈迹斑斑的铁勺。
因为有锈,所以心要常常擦拭。我们的心会被各式各样含酸带碱的风雨浸淫,会被蛀出缝隙和生长阴霾。天气晴朗时,在阳光下晒晒心情,锈就会悄然遁去。美丽的大自然和相知的朋友,就是紫外线了。
每个人只有一把铁勺,每个人一生却要遭遇很多豆子。勺子承载的分量是有限的,不可以在勺子里灌注太多的水。哪怕水是掺了蜜糖的,也要有节制。中医有句箴言,叫作“大喜伤心”,说的就是过量的伤害。为了尊重这把勺子,我们要仔细地甄别放入勺子里的物件的数量。空无一物的勺子令人伤感,不堪重负被挤爆了的勺子也是悲剧。
然而再精明的甄选,也还是有一些我们不喜欢的豆子进入勺子。那可怎么办呢?有一个好法子,就是——炒。
炒我们的心事,把它们加热,把它们晾晒,在这个过程中,翻来覆去地斟酌,你是保存勺子还是姑息豆子?为了勺子的安宁,你要立决。思考不但指时间和力量的使用,同时标志着抽刀断水的杀伐。结果就是只留下那些最重要的豆子,而把其他的豆子扬出我们的视线。
这个程序想来是快乐的,其实充满了艰难和痛苦,每一颗豆子都不是无缘无故进入铁勺的,它们必和情感与理智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甚至那些我们十分嫌恶的瘪豆子、被虫蛀过的病豆子,也在长久的摩挲和掂量中融入了我们的体温,令我们产生了割舍不下的惯性和依恋。然而,还是要“放下”,此刻需要的不仅是聪明,还有一往无前的勇敢。
把废豆子驱逐出铁勺,心就宽敞了,铁勺恢复了洁净与轻盈。新的豆子仿佛新的客人,姗姗来临。对于你的心事,你可不要忘了甄选和款待。
我的一篇散文《我很重要》被收入中学语文课本中,并多次在考试卷子中出现过,关于它的中心思想、段落大意、修辞手法等技术问题,也成了若干语文老师和我探讨的题目。说实话,我对分析自己文章的内涵和技巧,噤若寒蝉。写的时候只是有感而发,完全不曾想过如何剔骨抽髓地来分析它,经常被问得张口结舌,像极了那文章本不是我所写,不知是从哪儿抄来的。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毕淑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