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走熟了便不觉得远。这两年,弗之常走路,发现若是跟着一个目标就会走得比较快,现在他随着一匹小黑马,快步走着,心头渐觉轻松,不觉已到了龙尾村外的松林。看见一行行各种摊子,许多人来来去去,知道今天又是赶街子,只见人群中走出一双小儿女,正是嵋和小娃抬着十几挂松毛,嵋手里还提着一篮菜,小娃个子矮,松毛滑到他这一边。嵋说:“推上来,推上来!喊你推上来嘛!”弗之快步走上去要接过松毛。“爹爹!”两个孩子大喜,按住松毛,“我们会抬。”“娘又病了,不过今天好一点。”三人来到芒河堤上,忽听飞机声响,不像轰炸机,弗之心想。蓝天上飞过一队飞机,机翼上没有太阳旗。“我们的飞机!”人群中有人在喊。这一队飞机果然是截击日机的,它们向天边出现的敌机飞去。
九架沉重的轰炸机排成三行,我方的战斗机向它们开火!它们身手灵活,忽上忽下,对着笨重的轰炸机射去炮弹、枪弹。一排排火光,一阵阵闪亮,一个火球坠落下来,在空中炸开了,亮光四处迸射,紧接着又一个火球落下来,那是日本飞机!横冲直撞、无人阻挡的日本飞机掉下来了!糟践生灵,万恶不赦的敌机掉下来了!赶街子的人都扔了手中的东西,拍手大叫:“打下来了!打下来了!”一时“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的口号声此起彼落。小娃抽出竹竿一面跑,一面挥舞,喊着加油!加油!像是在球场上。
弗之伫立堤上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像。嵋仰头问:“爹爹,是不是要打回北平去了?”弗之长叹一声:“不那么容易啊!”天上的敌机转头逃走,我方飞机紧追下去,留下一阵轻微的爆炸声。弗之招呼小娃回来,拾起松毛串好,三人一起回家。后来据说这次空战打下日机三架,挨炸惯了的昆明人个个觉得自己长高了几尺。
这就是嵋和小娃的梦啊!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
宝台山的路由石块歪斜地铺成,石缝中的草还是很绿。小娃曾在这路上崴过几次脚。嵋一路絮絮地告诉家里的事,青环让她的姑姑叫走了,娘有几天不能起床,多亏钱太太和凌姐姐轮流来帮助料理。 快到家了, 两个孩子飞跑进门,大声说:“娘,打下日本鬼子的飞机了!”碧初正坐在矮凳上洗衣服,惊喜地站起来,只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弗之抢步向前扶住,嵋和小娃一起跑过去夺过碧初手中的衣服, 说: “娘又不听话了,我们刚出去一会儿,你怎么就干活!”碧初微笑道:“我已经好多了。”一面重重地靠在弗之肩上。“幸亏爹爹回来了。”两个孩子心里默念。三人扶碧初进房,靠在床上,弗之觉她身上微微渗出冷汗,心上发愁,说:“上星期还好好的,怎么这样了?”碧初勉强道:“没有什么,这病时好时坏,也是常事,我应该听嵋的话。”三人垫枕头,掖被子招呼了一阵。拾得也挤在脚边蹭,碧初叹道:“福气够好的了,还要什么。”
弗之告诉了日军偷袭珍珠港、日美开战的消息,碧初高兴地说:“好像是有了盼头。”嵋和小娃马上找来地图,要指给碧初看,弗之说:“先让娘休息吧,我们听嵋的。”嵋让小娃做功课,自己熟练地晾好衣服,用洗衣水把房间擦拭了一遍,然后到厨房做饭。这时有人从晾的衣服中间走过来,是江昉先生。
江昉两眼放光神情兴奋,嘴上的烟斗有节奏地一动一动,大声说:“到底有这一天!我刚才在山上观战,你们这儿看得见吗?”弗之一面给碧初倒水,一面说:“在芒河堤上看见了,赶街子的人都兴奋得大呼口号,这回世界局势大变化,似乎有点希望,至少敌机的轰炸会减少些。”两人坐下,江昉说:“你们的桌椅真干净。轰炸了这么久,咱们居然都没死。我看外部的情况有变化,内部的问题渐渐出来了。听说中央军某部克扣军饷,士兵生活很苦,也有冒领军饷的。这些人发国难财,该下十八层地狱。”弗之道:“那开仓放米的问题,也是叫人寒心。有权的平价买进,高价卖出,一转手就是多少万,可老百姓吃什么!”江昉说:“人心远不如以前那样齐了,‘壮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现在也许还不到这么严重,可是前景堪忧。”弗之道:“贪污是历朝的大祸,所谓‘一任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是老百姓总结出来的。”江昉道:“清朝就更不用说了,一部《官场现形记》留下了真相。”说着站起,踱了几步,转身道:“听说延安那边政治清明,军队里官兵平等,他们是有理想的。”弗之道:“整个历史像是快到头了,需要新的制度,——不过那边也有很大问题,就是不尊重知识,那会是很大祸害。”江昉不以为然,说:“知识固然重要,但对我们来说,和人民大众站在一起最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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