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藏记(82)

2025-10-10 评论


  忽听里间一声脆响,是茶杯落在砖地上的声音,弗之忙进去看,见碧初面色苍白, 勉强微笑道: “连杯子也拿不住了。”弗之俯身安慰。江昉站在门边叹道:“内人前天来信也说是病了,她的体质还不如孟太太,你们可要熬着,要熬出头啊!”他的家眷在成都,总说是要来,可是没有来。

  一时碧初睡了,弗之扫了地,仍请江昉坐。江昉拿下烟斗:“我看你关于宋朝冗员的文章口气太温和,根本原因在于长期的封建制度,你刚才也说我们的制度走到头了,怎么不写进去?”弗之苦笑道:“已经受到盯梢了。你知道我这个人素来是不尖锐的,可是总遇到这样那样的麻烦。进步的人说我落后,保守的人说我激进,好像前后都有人挡着。”江昉磕磕烟斗,说:“我只有来自一方面的批评,自由多了。我要做到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这叫不自由毋宁死啊!”说着哈哈大笑,抬头看见墙上挂着那幅弗之写的邵康节的诗,不觉道:“这意境很好,可是这样的乱世谁做得到?”

  弗之沉思道:“若能在心里保存一点自蘸清溪绿的境界,就不容易了。”江昉说:“想法会影响行动,要是真做起来,岂不是自私自利?”弗之微笑道:“我想你也盼着有一天能够得到纯粹的清静,好邀游九歌仙境之中。”江昉磕磕烟斗,说:“你看透我了。”仍把烟斗放在口中。弗之忽然想起,从柜角找出一包烟丝,递给江昉,“这是舍亲送的,我又不抽烟。”江昉接过,笑说:“他多送些才好!”

  门外一阵笑语,听见嵋在唤:“葑哥!凌姐姐!还有你,柳”。果然从晾的衣服中出现一个很大的狗头,似乎在笑。雪妍随弗之进去看碧初,卫葑和江昉很自然地走到一边说话,柳坐下来看嵋做饭。

  嵋现在是烹饪能手了,先做什么、再做什么,同时做什么,很符合运筹学。她一面手上忙碌,心中却在背诵《吊古战场文》,那是娘布置的功课。“沙草晨牧,河冰夜渡。地阔天长,不知归路。寄身锋刃,腷臆谁诉?”“鼓衰兮力尽,矢竭兮弦绝,白刃交兮宝刀折,两军蹙兮生死决。降矣哉?终身夷狄。战矣哉?骨暴沙砾。”战争多么可怕,它把生命夺走,能不能把正义留存下来?我们总算亲眼看见日本飞机掉下来了。这就是正义啊!那蓝天上的战场该怎样凭吊?正想着,有什么牵动她的衣服,那是柳,它用目光把嵋的眼光引向炭火,“哎呀,米汤溢出来了。”嵋赶快打开锅盖,支上筷子,一面说:“好柳,多谢你提醒我。”柳便伸出一只爪子要和嵋握手。“现在不行,你看,你看,忙着呢!”嵋说,柳怏怏地放下爪子,起身转了一个圈,仍坐在嵋身边,它喜欢看做饭已是出了名的,无论是米太太还是雪妍做饭,它都关心地坐在旁边,好像随时要帮忙。

  大门边,江昉和卫葑谈了一阵,要下山去,刚迈出庙门,卫葑见他长衫下摆撕了一个大口子,连说:“停一停,江先生,衣服破了。”江昉低头一看笑道:“可能好几天了,我都不知道。”雪妍在屋里听说,很快拿出针线,蹲下身来缝那破绽,柳马上走到她身边坐下,比她还高,雪妍对它一笑,它似乎也在笑。柳和雪妍是最好的朋友,一时缝好,江昉拱手致谢,下山去了。卫葑拿起水桶去挑水,雪妍回到屋中,见弗之的一件破衣服,便拿起来补。碧初精神已好多了,听说柳来了,让它进屋,柳和碧初握手,眼光十分亲切,像是在问,你好些吗?

  雪妍道:“我看五婶好多了。”碧初道:“刚才又晕了一阵,睡了一下好一些。”雪妍道:“这几天,米太太身体也不好,她怀孕了。”碧初惊喜:“这是喜事,他们有后代了。”雪妍叹道:“这后代还不知漂泊到哪一天。他们要来看望五叔和五婶。”

  说起这个犹太家庭,大家都很同情,世界上居然有没有祖国的人,多么奇怪!周围的人常因看到他们,而为自己有祖国,且在为她受苦、为她奋斗,而感到骄傲。雪妍缝好衣服,见一支洞萧插在瓦罐里,拿起来抚摸,笑说这也是件传家宝,那天听见嵋吹,声音像从远山中飘来似的。这时,小娃做完功课走过来,拿起洞萧便吹,吹的是一支古老的曲子——《苏武牧羊》。苏武留胡十九年,在冰天雪地中牧羊,不肯投降,终于归汉,回到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小娃吹出的萧声并不美妙,但似乎传达着一个信念。

  柳忽然低吼一声向门外跑去。不多时,卫葑挑着一桶水走进来,后面有两个外国人,柳围着他们转,好像久不见了,那两人是米先生和米太太。米先生打着领带,拿着手杖,米太太穿着长裙,拿着一本书。半边头发向前流,遮住半张脸,这是她的发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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